灵堂里白幡低垂,檀香的味道混着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丝丝往鼻子里钻。
沈未晞一身素服,跪在冰冷的蒲团上,看着眼前那口厚重的、棺盖紧闭的黑漆棺材。
嫡姐沈清漪,京城第一才女,昨日刚被钦点为太子妃,今夜便成了棺中一具冰冷的尸首。
外面的人都在传,沈家大小姐贞烈,不堪天家富贵重压,抑或是心有所属不愿屈从,竟选了吞金这般惨烈的方式自尽,保全名节。
皇帝下了旨意,嘉其刚烈,以太子妃之礼下葬,哀荣无限。
多麼可笑啊。
那些赞美和荣光,像一记记耳光,扇在沈家每个人脸上,却无人敢吭声。
沈未晞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钝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看着棺椁前那块崭新的牌位——
“显妣沈氏清漪之位”,
只觉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
无人时,她悄悄打开了嫡姐紧握的左手,那里,藏着一封真正的遗书,不是外界所见那封冠冕堂皇的“勿嫁帝王家”的血书,而是用更深的、近乎褐色的血,写在一小片撕下的素绢上,字迹扭曲,充满了濒死的痛苦与恐惧:
「阿妹……快逃……东宫情蛊……噬人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嫡姐最后挣扎时泣出的血泪。
什么吞金自尽!什么贞烈无双!
全是谎言!
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太子萧景珩,是他亲手种下的情蛊,活生生啃光了姐姐的五脏六腑!
那情蛊歹毒无比,中蛊之人会对施蛊者死心塌地,身心俱受其控,若稍有违逆或施蛊者催动,便会遭受万虫噬咬之苦,直至脏腑尽碎而亡。
阿姐定是发现了真相,不甘受控,才遭了毒手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眼前阵阵发黑,灵堂的烛火在她眼中扭曲、跳跃,化作一片血海。
阿姐咽气前绝望的眼神,那抓着她的手留下的冰冷触感,还有那绢布上绝望的血字……一幕幕,撕裂了她十五年来所有的隐忍与平静。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可以随意将他人性命视作玩物,用这般阴毒的手段操控人心,夺人性命后,还能享受着美名与赞誉?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袭来
沈未晞猛地向前栽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
……
意识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浓重的、熟悉的药味强行钻入鼻腔。
「二小姐?二小姐您醒了?太好了!您都昏睡一天一夜了!」
耳边是丫鬟春桃带着哭腔的惊喜呼唤。
沈未晞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绣着缠枝莲纹的床帐顶,是她住了十年的、在沈府位置最偏僻的“秋水居”。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快,一阵头晕目眩。
「春桃?现在是什么时辰?哪一年?」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
春桃被问得一怔,连忙回道:
「小姐您睡糊涂了?现在是永昌二十二年,三月初七啊。您前儿感染了风寒,一直昏沉沉的,可吓死奴婢了。」
永昌二十二年……三月初七……
沈未晞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
距离姐姐惨死……还有不到四个月?
她回来了!她竟然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时候!
狂喜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沉、更冷的恨意取代。那双原本总是低垂着、显得温顺怯懦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幽深刺骨的寒冰。
萧景珩……
她在心里一遍遍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蚀骨的恨意。
上一世,她活得谨小慎微,因为是庶出,生母早逝,在这深宅大院里如同隐形人,唯一的温暖便是嫡姐沈清漪偶尔的照拂。
她看着阿姐如何从明媚少女,被选为太子妃后一步步变得苍白、沉默,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变成一具冰冷的、内脏被蛊虫啃噬一空的尸首。
这一世,她不要再做那个无人注意、任人宰割的沈家二小姐。
那些吃人的规矩,虚伪的伦常,她都要一一踏碎!
「小姐,您怎么了?要不我再去請郎中來瞧瞧……」
春桃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冰冷厉色吓住,小声问道。
沈未晞缓缓敛下眼眸,再抬起时,眼底虽仍有寒意,面上却已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柔顺,只是那柔顺之下,多了某种坚不可摧的东西。
「无事,」
她声音平静,
「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
她起身走到妆奁前,铜镜中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却眉目如画的脸。
十五岁的年纪,眉眼间还带着未曾完全长开的青涩,但因那场来自未来的噩梦,这青涩底下,已沉淀下冰冷的恨意与决绝。
她抬手,轻轻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
这副容貌,虽不及姐姐沈清漪那般明艳夺目,足以倾城,却也清丽脱俗,别有风致。
以前,她总觉得这是祸端,恨不得藏起来。现在……或许它能成为一柄利器。
「春桃,父亲此刻在何处?」她淡淡问道。
「老爷……這個時辰……应该在书房。」
春桃迟疑道,
「小姐,您病还没好利索……要不然還是……」
沈未晞却已转身,径直走向衣柜,从最底层翻出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襦裙换上。
颜色素净,款式简单,正好。
她不需要现在就去争什么华服美饰,那样反而惹人生疑。
「春桃,陪我去見父親,」
沈府书房。
沈父沈崇正在翻阅公文,听到通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这个庶女,一向胆小怯懦,平日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几乎从不主动到他跟前。
「父亲。」
沈未晞走进书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姿态一如既往的柔顺。
「嗯,身子可好些了?」
沈崇随意问了一句,目光并未离开公文。
「劳父亲挂心,女儿已无大碍。」
沈未晞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
「女儿前来,是想求父亲一事。」
「哦?何事啊?」
沈崇这才正眼瞧她。
「女儿听闻,西山别院的庄子上,前些日子请了位从南疆回来的嬷嬷,精通药理,尤其擅长调理女子身体。」
「女儿病了这一场,总觉得元气未复,想请示父亲,允女儿去别院小住一段时日,请那位嬷嬷帮忙调理一番。」
她垂着眼睫,语气恳切,
「眼看选秀在即,女儿也想以最佳状态应对,以免……丢了沈家的颜面。」
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是一个体弱庶女为家族着想的标准做派。
沈崇打量着她。这个女儿容貌是不错的,若是身子能调理好些,选秀时或许真能派上用场,即便不能像清漪那样被指给太子,配个皇子宗室,或是用来拉拢重臣子弟,也是极好的棋子。
「你有此心,甚好。」
沈崇点了点头,
「這樣妳多带几个下人,可要仔细着身子。」
「谢父亲。」
沈未晞再次敛衽行礼,低垂的眸子里,冷光一闪而过。
精通药理是假,来自南疆,可能知晓蛊术,才是她的目标。
太子萧景珩的情蛊来自南疆,她必须找到知晓内情、甚至能克制此蛊的人。西山别院,是她计划的第一步。
三日后,沈未晞便带着春桃和几个沈府护卫,启程前往西山别院。
别院清幽,确实有位从南疆回来的张嬷嬷,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面容黝黑布满皱纹,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有神。
她并非什么精通药理的嬷嬷,只是在南疆生活过大半辈子,见识广博,因缘际会被沈家收留在别院做些闲杂活计。
沈未晞没有直接询问蛊术之事,只是每日借着请教南疆风土人情的机会,与张嬷嬷接近。
她态度谦和,又舍得赏赐,很快便赢得了张嬷嬷的好感。
直到半月后的一個黄昏,沈未晞故意在闲聊时,“不小心”打翻了一个小小的、装着怪异黑土的陶罐——
那是她根据前世零星记忆,偷偷弄来的、培育某些阴邪虫蚁的“引子”。
张嬷嬷一见那撒出的黑土,脸色骤变,一把拉住沈未晞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二小姐!这东西您是从哪里得来的?!」
沈未晞心中一动,面上却装作被吓到的样子,怯生生道:
「……前几日收拾箱笼,在一个旧匣子里找到的,觉得好奇就……」
张嬷嬷死死盯着那黑土,又凑近闻了闻,脸色更加难看:
「这是‘蛊引’!而且是极凶的那种!沾惹上了,会要人命的!」
她压低声音,急促地道,「小姐,您年纪小,不懂这蠱蟲的厲害,這南疆蛊术,诡谲莫测,这东西绝不是好玩儿的,快告诉老奴,除了这陶罐,您还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
沈未晞顺势露出恐惧的神情,泫然欲泣:
「没……没有了。」
「張嬷嬷,我害怕……这蛊术,真的那么可怕吗?中了蛊……会怎么样?」
张嬷嬷见她吓得不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但仍带着凝重:
「這蛊分千百种,有的能操控人心,有的能让人缠绵病榻,还有的……能让人五脏六腑被蛊虫啃噬殆尽,死状那叫一個慘吶!」
嬤嬤顿了顿,低声道,
「尤其是‘情蛊’,最是阴毒。中蛊者,身心皆不由己,对下蛊者死心塌地,若敢违逆,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張嬤嬤說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沈未晞的心上……与上一世的阿姐的死状,分毫不差……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指甲深深掐进肉里,才能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那……張嬷嬷,倘若中了此毒可有解法?」
张嬷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這情蛊炼制之法各异,解法自然也不同。但万物相生相克,再厉害的蛊,也必有能克制它的东西。或是特定的药草,或是更霸道的蛊王,或是……下蛊者的心头血。」
她摇了摇头,
「不过,知道这些也没用,懂得下这种蛊的,定是些心狠手辣之辈,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哪敢去招惹。」
沈未晞不再多问,她知道,张嬷嬷所知也有限,更深的东西,恐怕还需要另寻途径。
在别院“调理”了一个多月,沈未晞身體痊癒,便擇日启程回京。
回到沈府,她明显感觉到府中气氛不同以往。下人更加忙碌,送往嫡姐沈清漪院子里的衣裳、首饰、教导规矩的嬷嬷也越发频繁。
沈清漪依旧是那个人前温婉端庄、才华横溢的沈家大小姐,但沈未晞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眉宇间偶尔掠过的一丝轻愁与疲惫。
选秀的压力,家族的重担,想必已经让她不堪重负。而那个未来的“良人”,更是将她推向地狱的恶魔。
沈未晞心中刺痛,却无法明言。她只能更加积极地布局。
回京后,她不再像前世那样闭门不出,而是开始有限度地参加一些京城闺秀们的诗会、花宴。她依旧表现得安静怯懦,但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会“不小心”展露一点对香料、或是某些冷僻药材的“兴趣”和“了解”。
她需要合理的借口,来接触那些可能用到的东西。
同时,她动用生母留下的一点微薄嫁妆,以及这几年悄悄积攒的体己,通过几重关系,暗中联系上了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组织——“暗影阁”。
这是一个专门贩卖消息、也接一些隐秘任务的组织,信誉极高,但要价也极其昂贵。
她变卖了两件生母留下的、不算太起眼的首饰,换来的银子,通过中间人,向暗影阁下达了第一个任务:
查探太子萧景珩身边,与南疆来往密切之人,尤其是近一年内的动向。
银子如石沉大海,许久没有回音。
沈未晞并不急躁,她深知调查当朝太子的风险与难度。
就在选秀日期日渐临近,沈未晞心中焦灼渐生之时,转机意外地出现在一次宫宴上。
那是暮春时节,宫中为庆祝皇后寿辰举办的百花宴。沈未晞作为沈家庶女,本不够资格参加,但因嫡姐沈清漪已是内定的太子妃人选,她得以随行。
宴席设在御花园,繁花似锦,觥筹交错。
沈未晞依旧选了个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着,低眉顺眼,仿佛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
席间,太子萧景珩驾到。
他身着杏黄色储君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应对得体,引得在场不少京中贵女偷偷红了脸颊。
若非重生一世,知晓他那温润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狠毒腐烂的心,沈未晞恐怕也会被这表象迷惑。
她端起茶杯,借衣袖遮掩,冷冷地看向那个被众人簇拥、风光无限的太子。就是这个人,用最阴毒的手段,害死了阿姐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冰冷,萧景珩似有所觉,视线朝她这个角落扫了过来。
沈未晞心中一惊,立刻低下头,做出惶恐不安的模样。
萧景珩的目光在她身上并未停留,很快便移开,与身旁的沈清漪温和地说起话来。
沈清漪微微颔首,仪态完美,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
沈未晞却注意到,萧景珩在与姐姐说话时,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一枚龙形玉佩上轻轻摩挲着。
那玉佩质地莹润,雕工精细,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她心头猛地一跳…
那玉佩姐姐血书里未曾明言,但她死后,太子身边的内侍曾无意间透露,太子极其珍爱一枚龙纹玉佩,从不离身
难道…蛊母就养在那玉佩之中?
这个猜测让她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宴会进行到一半,沈未晞借口更衣,离席透气。
她独自一人走在御花园僻静的小径上,脑子里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验证玉佩的猜测,以及如何获取“心头血”。
正沉思间,忽然听到前方假山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下意识放轻脚步,绕到假山另一侧,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织锦常服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她,扶着假山石,咳得弯下了腰。
他身形清瘦,肩背微微耸动,看起来十分难受。
在他脚边的地上,赫然洒着几点殷红的血迹
似是察觉到有人,那男子猛地止住咳嗽,迅速用一方素白手帕擦了擦嘴角,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沈未晞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极为苍白的脸,因剧烈的咳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但五官却深邃俊美得令人过目难忘。
尤其那双眼睛,瞳仁极黑,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此刻带着明显的警惕与疏离,冷冷地看向她
沈未晞立刻认出了他。
当今圣上的第七子,靖王,萧景翊。生母早逝,出身不高,且自幼体弱多病,常年缠绵病榻,是宫中几乎透明的存在。
前世,他好像就是在这一年冬天,一场大病后便薨逝了。
一个无权无势、命不久矣的病弱王爷。
沈未晞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靖王再不受宠,也是皇子,拥有自由出入宫廷的权利,或许?能接触到一些她接触不到的人和事?
更重要的是,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甚至可能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心存不满的皇子,是否.…可以成为一枚棋子……
这风险极大。
但复仇之路,本就是万丈深渊,独行太难,她需要借力。
她脸上迅速换上恰到好处的惊慌与关切,快步上前,福了一礼:
「臣女沈未晞,惊扰王爷,请王爷恕罪。王爷..您没事吧?」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来不及完全藏起的、带着血迹的帕子上,担忧道,
「您咳血了?可需臣女唤太医来?」
萧景翊看清是她,眼中的警惕稍减,但疏离依旧。
他摆了摆手,声音因方才的咳嗽有些沙哑:
「我无妨」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沈家的二小姐?那个传闻中怯懦不起眼的庶女?
方才那一瞬间,他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虽然极快就被惊慌取代,
當真有意思。
沈未晞仿若未覺他的打量,依舊一副柔顺担忧的模样:
「王爷凤体要紧,还是仔细些好。臣女略通一些药理,若王爷不弃,或许…」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般,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香囊,
「这香囊里是臣女自己配的宁神静气的药材,对缓解咳疾或许..能有些微助益。」
那香囊布料普通,绣工也简单,看起来确实像是闺中女子自用之物。
萧景翊没有接,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墨玉般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沈二小姐有心了。只是本王之疾,沉疴已久,非寻常药石可医。」
这便是拒绝了。
沈未晞也不坚持,顺势收回手,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被拒绝后的窘迫和失落:
「是臣女唐突了。望王爷恕罪」
她再次行礼,
「臣女告退。」
转身离开的瞬间,她脸上所有怯懦和窘迫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萧景翊,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病弱。
一个真正病入膏肓、毫无野心的人,眼神不会那般锐利深沉。
就在选秀前半个月,暗影阁终于传来了消息。代价是她几乎掏空了生母留下的所有积蓄。
消息用密语写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
「太子近卫副统领赵迁,母族出自南疆边境斓族,一年前其母病重,太子暗中遣南疆巫医救治,赵迁自此死忠。」
「巫医名'乌索',善养虫,现匿于京郊皇觉寺后山别院。情蛊或是其所出。」
「警惕,乌索身边有异虫守护。」
沈未晞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一点点燃成灰烬。
火光映照着她的眼眸,跳跃着幽冷的光。
很好。
接下来的日子,沈未晞表现得更加安分守己,每日只在房中绣花、看书,偶尔去给嫡姐请安,说些姐妹间的体己话,言语间全是对姐姐能入选太子妃的羡慕与祝福,以及对未来皇宫生活“天真”的向往。
沈清漪只当这个庶妹年纪小,不懂其中利害,每每只是温柔地笑笑,眼底的忧思却更深。
选秀前三天,沈未晞以“去皇鳴寺为姐姐祈福,求菩萨保佑姐姐顺利入选”为由,征得了沈崇的同意,带着春桃和两个护卫出了门。
皇鳴寺香火鼎盛,沈未晞在大殿虔诚地上香叩拜后,便借口寺中后山的玉兰花开了,想去走走,让春桃和护卫在原地等候。
她独自一人,沿着小径往后山而去。
根据暗影阁提供的模糊地图,那别院应该就在后山深处,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坳里。
越往里走,人迹越罕至,林木愈发茂密,光线也暗淡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偶尔传来几声鸟呜,更添幽静。
沈未晞心跳加快,手心沁出冷汗。她紧了紧袖中藏着的东西—
那是一包她根据张嬷嬷提示和自己查阅典籍配制的强效驱虫药粉,还有一把锋利的、淬了麻痹药液的金簪
她不知道那乌索身边所谓的“异虫”是什么,只能尽力防备。
就在她快要接近地图标示的位置时,前方树丛后隐约传来人语声。
她立刻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拨开浓密的枝叶。
只见不远处,一座小小的、看起来十分简陋的院落依山而建。
院门外,站着一个穿着东宫近卫服饰、腰佩长刀的男子,身形魁梧,面容精悍,应该就是那个副统领赵迁。
他正对着院内躬身行礼,态度极其恭敬:
「乌索大师,殿下让属下前来询问,那同心蛊'的子蛊,可还需温养几日?」
院内沉默片刻,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怪异声音传了出来,说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南疆口音:
「三日。」
「三日后,子蛊活性最强,届时放入合卺酒中,无色无味,入体即化,与太子殿□□内的母蛊遥相呼应,保管那沈家大小姐,对殿下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沈未晞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冰冷……
同心蛊……果然是!他们竟然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大婚之夜,对阿姐下手
至死不渝.…..好一个至死不渝……分明是至死方休!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在她胸腔里翻滚咆哮,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冷靜……现在冲出去,只是送死……
就在这时,那乌索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阴冷的警告:
「殿下,這母蛊需以自身精血每日喂养,心意相通,方能完全掌控子蛊。」
「要切记,母蛊宿主若动真情,或被至亲至信之人以心头血破之,蛊术立反噬,宿主将遭受百倍噬心之苦,神仙來了都难救。」
母蛊…?动真情.心头血破之?
他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对阿姐动真情?所以,只要找到他的“至亲至信”之人,取到他的心頭血……
會是誰呢……
“咔嚓”
「誰?!」
沈未晞的心脏骤然停止跳动,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赵迁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已经穿透稀疏的枝叶,牢牢锁定了她藏身的位置。
杀气,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破空气,直逼而来。
不能跑……跑了就是死路一条……
這時沈未晞猛地从树丛后“跌”了出来,裙摆被枝条勾破,发髻也有些散乱,脸上满是惊慌失措,像是受惊的小鹿,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像是被赵迁凌厉的目光吓到,瑟缩着低下头,带着哭腔道:
「对、对不起……我……我是来皇鳴寺上香的,迷、迷路了……看到这里有院子,想问问路……」
她将京城贵女那种不谙世事、胆小怯懦的模样演了个十足十,浑身颤抖着,甚至“害怕”得往后退了一步,差点被地上的藤蔓绊倒。
赵迁眉头紧锁,审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
衣着料子尚可,但样式简单,并非顶级的官家小姐打扮,容貌清丽,此刻梨花带雨,确实像个走错路的闺秀。
但他并未放松警惕,这里是后山禁地,寻常香客根本不会走到这里。
赵迁声音冷硬,
「此地乃寺中清修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是哪家小姐?为何无人跟随?」
「我……我是吏部沈郎中家的……沈二姑娘,」
沈未晞抽噎着,语无伦次,
「丫……丫鬟和护卫在山下等着,我……我自己贪看玉兰,走着走着就……」
她抬起泪眼,满是恳求,
「这位大人,求您指条下山的路吧,我、我害怕……
故意报出父亲不算高的官职,显得家世普通,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就在这时,院内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
「赵迁,何事喧哗?」
赵迁回头,恭敬道:「大师,是一位迷路的官家小姐,沈郎中家的。」
院内沉默了一下,随即,那沙哑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点别的意味:「沈家?可是……即将参选的那位沈大小姐的家人?」
「那個……那是我嫡姐……我、我只是个庶出的……」
将庶女的自卑和惶恐表现得淋漓尽致。
「哦?」
乌索的声音似乎兴趣缺缺了,
「一个庶女……打发走吧,莫要扰了清净。」
赵迁显然对乌索极为信服,闻言不再多问,只是对沈未晞冷声道:
「顺着来时路往回走,见到岔路向左,一刻钟便可下山。速速离去,此地不得逗留!」
「是,是!多谢大人!多谢!」
沈未晞如蒙大赦,连连道谢,提着裙摆,踉踉跄跄地沿着来路跑去,背影仓皇,直到消失在树林拐角,依旧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冰冷的目光。
直到完全脱离那院落的视线范围,沈未晞才猛地靠在一棵大树后,剧烈地喘息起来,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方才那一刻,她真的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她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
母蛊在萧景珩身上,需每日以精血喂养。破解之法,一是他动真情——这绝无可能;二是以至亲至信之人的心头血破之……
至亲……至信……
皇帝?皇后?他们是至亲,但未必是萧景珩完全信任之人。
帝王家,父子兄弟之间,猜忌多于信任。
那么,最有可能的,是那个被他视为臂膀、甚至可能共享秘密的……
一个名字浮上心头——
齐王,萧景琰……太子的同母胞弟,自幼便唯太子马首是瞻,兄弟情深,朝野皆知。
若说这世上萧景珩还有一个完全信任的人,非齐王莫属……
取齐王的心头血……
沈未晞眼中寒光凛冽。这比直接对付太子,似乎……更容易下手一些。
回到沈府,沈未晞愈发沉寂,如同真正被那日“迷路”吓到了一般,连院子都少出。
暗地里,她却通过暗影阁,开始不惜代价地调查齐王萧景琰的一切。
萧景琰,年十七,只比太子小一岁,生性骄纵,喜好奢华,尤爱美酒和……美人。
他常流连于京城的各大酒楼画舫,是百花楼的常客。
百花楼……那是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
一个计划,在沈未晞心中慢慢成型。
风险极大,一旦失败,万劫不复。但她没有退路。
选秀之期,转眼即至。
沈府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沈清漪盛装打扮,乘上前往皇宫的马车。
她回头望了一眼站在门口送行的家人,目光与沈未晞短暂交汇。
沈未晞在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忧虑和一丝认命般的麻木。
她心中刺痛,却只能微微颔首,递过一个“安心”的眼神。
阿姐,再忍耐一下。很快,就不会再痛苦了。
选秀的结果毫无悬念。
沈清漪才貌双全,家世相当,被皇帝当场册封为太子妃,择吉日完婚。
圣旨传到沈府,阖府欢腾,只有沈未晞和当事人沈清漪,心中一片冰冷。
大婚定在一个月后。
时间,不多了。
沈未晞知道,她必须確保在姐姐与太子大婚之前萬無一失……否则,一切皆休……
她开始频繁外出,以购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为借口,实则暗中观察齐王常去的几个地方的地形、守卫情况。
同时,她秘密联系了暗影阁,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弄到了一种罕见的迷药——“醉生梦死”。
此药无色无味,入酒即化,能让人陷入深度昏睡,三个时辰内如同烂泥,任人摆布,醒来后却对昏迷期间之事毫无记忆。
她还重金聘请了一个身手极好的江湖女子,伪装成丫鬟,名为“夏竹”,实为护卫和助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日,暗影阁传来消息,齐王萧景琰今夜包下了百花楼的头牌清倌人柳依依的画舫,在镜湖上游玩。
夜色深沉,镜湖上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一艘华丽的画舫静静停在湖心,与其他喧闹的画舫隔开一段距离。那是齐王的地盘。
沈未晞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色丫鬟服饰,脸上做了简单的易容,显得面色蜡黄,毫不起眼。
在夏竹的掩护下,她利用夜色的遮蔽,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潜游到画舫之下。
画舫内,萧景琰正左拥右抱,与几个美貌歌姬调笑饮酒,柳依依在一旁抚琴,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
沈未晞如同壁虎般攀上船沿,透过雕花窗棂的缝隙,观察着里面的情形。
她看到萧景琰喝得满面红光,举止越发轻浮。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特制的小巧吹管,将装有“醉生梦死”的微小胶囊放入其中。看准萧景琰举起酒杯的瞬间,用力一吹
那粒细小的胶囊精准地射入萧景琰面前的酒杯中,瞬间融化,无色无味。
萧景琰毫无所觉,大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过片刻,他眼神开始涣散,身体晃了晃,嘴裏嘟囔著
「今儿这酒……劲儿还真大……」
便一头栽倒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王爷!王爷!」
反應過來歌姬们亂作一團
柳依依(暗影阁):
「都慌什么!」
「王爷只是喝多了,扶他去内间歇息。」
「你们都在外面守着,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歌姬们不敢违逆,连忙将昏死的萧景琰扶进画舫内间的卧榻。
柳依依跟了进去,关上房门。她走到窗边,轻轻叩了三下窗棂。
早已等候在外的沈未晞和夏竹,立刻敏捷地翻窗而入。
「快些时间不多……」
柳依依低声道,
沈未晞深吸一口气,走到榻前。看着昏睡中犹自带着一丝纨绔笑容的齐王,她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打造得极其精巧纤细的空心金针和一个小玉瓶。
她找准位置,稳住微微颤抖的手,回忆着在动物身上练习过无数次的动作,将针缓缓刺入萧景琰心口特定的穴位。
一滴,两滴,三滴……
鲜红的心头血,顺着空心金针,滴入玉瓶之中。
取够所需的分量,沈未晞迅速拔出针,用特制的药粉按住针孔,血立刻止住。
萧景琰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并未醒来。
「撤」
沈未晞将玉瓶紧紧攥在手中,
三人迅速清理痕迹,翻窗而出,潜入冰冷的湖水中,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画舫内,依旧歌舞升平,无人知晓,尊贵的齐王殿下,刚刚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丢失了三滴关乎他皇兄性命的心头血。
回到沈府,沈未晞将自己关在房中,看着那小小的玉瓶中,那三滴殷红刺目的血液,心脏仍在狂跳。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心头血,送到萧景珩面前,并且,让他“动真情”?
她看着玉瓶,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
寻常方法绝无可能让萧景珩服下此物,唯有……置于他必然会入口,且毫无防备之物中。
合卺酒……
他要对阿姐下蛊,那合卺酒,他必定会亲自安排,也必定会与阿姐同饮……
只要将心头血混入那杯准备给阿姐的、下了子蛊的合卺酒中,当他催动蛊虫,意图控制时,蛊术反噬……
她要在大婚当日,潜入东宫,调换合卺酒
就在沈未晞紧锣密鼓地筹划如何潜入东宫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一个雨夜,悄然来到了她的秋水居。
靖王,萧景翊。
他依旧是一身靛蓝常服,脸色在灯下显得愈发苍白,但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却锐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
「沈二姑娘」
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你胆子还真是大啊,你想动太子。」
沈未晞心中震驚,面上却强自镇定:
「靖王殿下這是何出此言?臣女怎麼听不懂。」
萧景翊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皇鳴寺后山,百花楼画舫……沈二姑娘……當真好手段。」
他居然什麼都知道……
「王爺的意思是……」
她不再伪装,抬起头,直视着他,眼中是冰冷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萧景翊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笑容:「沈二姑娘,本王,當你手中的那一把刀如何?」
沈未晞瞳孔微缩。
「王爺为何要帮我?」
萧景翊轻轻咳嗽了两声,眸色幽深,
「这个,姑娘以后自然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淅沥的雨丝,
「东宫守卫森严,尤其是大婚之夜,你想混进去,难如登天。但……若是作为本王随行的医女,或许可行」
「条件?」
「条件……」
萧景翊转回头,目光落在她脸上,輕笑一聲,带着一种审视和……某种算计,
「姑娘,你且記住你与本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好了」
他果然有野心!
沈未晞沉默片刻。
与虎谋皮,风险巨大。
但此刻,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好。我答应你。」
萧景翊并不意外,点了点头:
「大婚那日,我会派人来接你。」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沈二姑娘,我們來日方長……」
说完,他转身,身影融入雨夜之中,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沈未晞手攥著玉瓶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三日後
今天是太子大婚之日。
整个京城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东宫更是喜气洋洋,宾客如云。
沈未晞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医女服饰,低着头,跟在靖王府的嬷嬷身后,混在靖王萧景翊的随行人员中,顺利进入了东宫。
她手中提着一个药箱,里面除了寻常药材,最底层,藏着那个装着齐王心头血的小玉瓶,以及一小包她精心调配的、能暂时激发药效的引子。
婚礼的仪式繁琐而隆重。
沈未晞躲在人群之后,看着姐姐沈清漪穿着繁复华丽的太子妃吉服,顶着沉重的凤冠,在礼官的唱和声中,与太子萧景珩行礼拜堂。
萧景珩面带温润笑意,举止优雅,看向新娘的目光“深情”而“专注”。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对璧人,天作之合。
只有沈未晞知道,那温润笑容之下,藏着怎样恶毒的心肠,那“深情”目光之后,是即将催动噬心蛊虫的冷酷。
仪式结束,新娘被送入洞房。宾客在前殿饮宴。
按照规矩,太子需在前殿招待宾客,稍晚才会去往洞房。
这段时间,是布置洞房、准备合卺酒的最后时机。
沈未晞借口靖王殿下有些不适,需要找个安静地方稍作休息,由东宫的内侍引着,往靠近洞房区域的偏殿走去。
她早已通过暗影阁,弄到了东宫的粗略布局图。洞房的位置,她烂熟于心。
在经过一条通往洞房的回廊时,沈未晞看准左右无人,猛地用浸了迷药的手帕捂住那引路内侍的口鼻。内侍软软倒下,被夏竹(同样伪装混入)迅速拖到假山后藏好。
沈未晞深吸一口气,如同鬼魅般,闪身进入了洞房所在的院落。
院内亦有宫女太监值守,但大多集中在明处。她利用阴影和廊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扇贴着巨大“囍”字、灯火通明的殿门。
殿内似乎无人,想必宫女们刚布置完毕,暂时退下了。
她如同游鱼般滑入殿内,反手轻轻掩上门。
新房内,红烛高燃,锦帐绣帷一片喜庆的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正中的桌案上,铺着大红桌围,上面摆放着几碟象征吉祥的果品,以及—两个用红绳系在一起的、精致无比的黄金合卺杯。
沈未晞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快步走到桌案前,迅速取出玉瓶和那包引药。
根据乌索所言,子蛊需在合卺酒中才能被激活。
太子必定会命人将子蛊下在其中一杯酒中,而按照惯例,那杯酒,是给新娘喝的。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个杯子,凑近鼻尖闻了闻。
果然,在浓郁的酒香和殿内熏香掩盖下,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甜之气……
她不再犹豫,将玉瓶中的三滴心头血,
尽数滴入这杯酒中。
鲜红的血滴落入清澈的酒液,瞬间晕开,化作几不可见的淡粉,随即那丝腥甜之气似乎更浓郁了一丝。
她又迅速将那一小撮引药弹入酒中,药粉遇酒即化,无色无味。
做完这一切,她将杯子放回原处,仔细检查没有任何破绽,立刻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洞房,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偏殿,靖王萧景翊正坐在那里喝茶,神色平静,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沈二姑娘,是解决了?」
他淡淡问。
「嗯。」
沈未晞低低应了一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萧景翊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前殿的喧闹声渐渐平息,太子萧景珩在眾人簇拥下,带着微醺的酒意,走向了洞房。
沈未晞和萧景翊,隔着一段距离,隐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那扇即将决定生死的殿门。
萧景珩挥退了所有宫女。殿内只剩下他和端坐在床沿、盖着红盖头的沈清漪。
他脸上温润的笑意渐渐褪去,换上了一种志得意满的冷漠。
走到桌案前,他看着那两杯合卺酒,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爱妃,」
他端起那杯下了子蛊、同时也被沈未晞动了手脚的酒,走到沈清漪面前,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喝了这杯合卺酒,从此,你我便是一体了。」
盖头下的沈清漪,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知道这杯酒意味着什么。
家族的期望,自身的绝望,交织在一起。
她缓缓抬起手,接过了酒杯。
萧景珩自己也拿起另一杯,与她手臂相交。
「饮胜。」
他笑着,率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沈清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将杯中酒,缓缓饮下。
萧景珩放下酒杯,满意地看着她。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母蛊开始活跃起来,传递出一种渴望连接的信号。
是时候了。
他伸出手,想要揭开沈清漪的盖头,同时,意念催动母蛊,准备迎接子蛊入体后,那完全掌控眼前这个美丽女子的快感。
然而,就在他意念催动的刹那一
「呃!」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猛地从他心脏位置炸开!仿佛有千万只毒虫,在同一时间,疯狂地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啊—!」
萧景珩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猛地捂住心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蜷缩着倒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紫,眼球暴突,布满血丝,额头上青筋虬结,痛苦得面目扭曲
「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蠱??蛊.?我的蛊…」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衣衫被撕裂,抓出一道道血痕。
沈清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红盖头滑落在地,露出她苍白而震惊的脸。
她看着地上那个如同恶鬼般挣扎惨叫的太子,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殿外的侍卫宫女听到动静,慌忙冲了进来,看到太子的惨状,顿时乱作一团。
「太子殿下!」
「快传太医!传太医!」
混乱中,无人注意到,那杯被太子饮下的、属于他的那杯合卺酒的金杯边缘,沾染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粉色痕迹。
萧景珩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那万蛊噬心的痛苦,比他施加给别人的,要强烈百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母蛊在疯狂反噬,吞噬着他的心血,
他目眦欲裂,在极致的痛苦中,猛地看向一旁呆立的沈清漪,眼中充满了怨毒和难以置信,
「妳早知本宮……你這個賤人!!!……」
太医匆匆赶来,看到太子的症状,一个个面色惨白,束手无策。这根本不是寻常病症
消息很快传到前朝,皇帝和皇后惊怒交加,匆匆赶来东宫。
萧景珩在经历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非人折磨后,声音渐渐微弱,最终在帝后面前,猛地喷出一口乌黑的血块,那血块中,似乎还有细微的虫子在蠕动。
他双眼圆瞪,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恐惧和不甘,彻底没了声息。
尊贵的太子殿下,在他大婚当夜,暴毙于洞房之中,死状极其惨烈。
东宫瞬间大乱,喜庆的红绸被仓促撤下,换上了刺目的白幡。
沈清漪作为新婚太子妃便成了寡妇,被暂时软禁在东宫偏殿。
而沈未晞,早已在混乱发生之初,便随着靖王萧景翊,悄然离开了东宫。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
沈未晞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听着远处东宫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混乱声响,心中一片冰冷的平静。
阿姐要等著我,我會想辦法救你出去……
大仇得报,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苍凉。
「后悔了?」对面的萧景翊淡淡开口。
沈未晞睁开眼,看向他。
苍白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她轻轻摇头,声音沙哑,
「只是在想阿姐她……」
萧景翊看着她,墨玉般的眸子里情绪难辦:
「無事,暗卫回信说你阿姐会送到尼姑庵待发修行」
他顿了顿,
「往後,你可有打算?」
沈未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沈家经过此事,必然受到牵连,
「我要帶著阿姐离开京城。」
她轻声道,「帶她去她心心念念的江南,重新开始。」
她不想与阿姐再卷入这些是非恩怨了。
「小女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幫我的阿姐……」
萧景翊沉默了片刻,才道:
「可以」
马车在靖王府门前停下。
沈未晞下车,对萧景翊深深一礼:
「多谢王爺此次相助。這份恩情,小女沒齒難忘」
萧景翊看着她,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保重。」
沈未晞转身,走向沈府的方向。
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单薄而决绝。
萧景翊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才轻轻咳嗽了几声,低声道:
「沈未晞....我们,还会再见的。」
太子萧景珩暴毙,震动朝野。
皇帝下令彻查,最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来自南疆的巫医乌索和太子的近卫副统领赵迁。
乌索在被抓捕前神秘死亡,赵迁畏罪自尽。
此事被皇室引为丑闻,强行压下,对外只宣称太子突发恶疾身亡。
齐王萧景琰听闻兄长死讯,悲痛欲绝,大病一场,之后性格大变,沉寂了许多
沈清漪因太子猝死,未被正式册封,且此事透着诡异,皇室为掩丑闻,并未过多为难她,只让她以未亡人的身份,迁居京郊一处皇家庵堂带发修行,算是全了皇家颜面,也保住了性命和相对的自由。
经此一事,沈家虽受惊扰,但并未被深究,渐渐淡出权力中心。
三日后,一輛简朴的青布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京城。
马车里,沈未晞和阿姐换下了绫罗绸缎,穿着一身简单的棉布衣裙,脸上未施粉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轻松和宁静。
「未晞我们真的要走了」
阿姐还有些不舍。
沈未晞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京城景色,她知道阿姐不捨主母和父親,父親經此朝堂動亂之事也為阿姐的安危著想,同意阿姐和她下江南,
「阿姐,如果你想主母和父親了,我們可以一起回來看望他們」
阿姐牽著她手輕輕撫摸著
「其實我什麼都知道,是未晞救阿姐在这水火之中,你背后的人是不是……」
「阿姐,都過去了……」
阿姐点点头,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沒說什麼,既然阿妹不想說,就此作罷,
今世姐姐还活着,摆脱了被蛊虫噬心而死的命运,而她,也终于可以放下仇恨,去追寻属于自己的、未知却充满希望的生活。
马车辘辘,驶向远方,驶向一个没有阴谋、没有蛊毒、没有刻骨仇恨的全新世界。
沈未晞闭上眼,躺在阿姐的腿上,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真正释然的、清浅的弧度。
这一世,她终于,为自己和姐姐,搏出了一条生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