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二月的秦安,春冬交替,夜风自北边吹来,时常夹杂着薄雾和霜冻。
一处高层公寓的民宅内,女主人从梦中惊醒,摸索过床头的手机。
时间刚过凌晨两点。
她翻了个身,准备继续入睡。四周静得出奇,只隐约传来几声低语。
女人屏息,静待片刻后,才确认那不是自己的幻听。她立即起身,踩着拖鞋,悄悄来到了走廊尽头,贴着门板细听。
那是女儿的房间。里面的声音时急时缓,若有似无,内容却始终无法辨认。
女人握紧门把,轻轻推开一条门缝。
屋内没有开灯,只摇曳着两盏昏黄的烛火。女儿光着身子,正襟危坐在书桌前,一边抚过自己的臂膀,一边对着梳妆镜喃喃自语。
“宝宝?”
女主人一阵心慌,疑心是女儿最近课业压力太大,犯了臆症,不敢贸然上前,只小声唤了几句。
半天不见回应,她才小心翼翼地靠近。可只一眼,就让她心脏骤停,汗毛倒竖——
女儿的皮肤上布满曲折的线条,借着烛光细看,她正用咬破的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念念有词地在锁骨上缓缓描画着奇异的符号!
“上清无形……幽冥有引……以血为契……以心为界……”
烛光忽然剧烈跳动,随后,屋内陷入黑暗。
秦安城位于祖国版图的西北,背靠秦岭,面朝渭河,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
古城墙巍然矗立,护佑着千年的汉唐余韵与坊巷烟火。无论是烽火连天的乱世,还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春去秋来,世代更迭,数千年生生不息。如今,这里已经发展成了一座人口逾千万的现代大都市。
四方天地间,街巷横平竖直,布局规整,放眼全国都独树一帜。
城中心伫立着秦安城的“心脏”——一座明代钟楼。自此而出,东、南、西、北四条大街笔直延伸,将整座城市划分为四个区域。
东城区是省政府与市政机关的驻地,门户森严,沉稳庄重;南城区集合了高校和科研院所,与文旅产业并行,成为历史与现代交融的典型地带;西城区是以制造业和物流业为主,是支撑城市发展的工业基石;北城区自古便是商贸集散与交通枢纽,往来商旅络绎不绝,是秦安面向外界的门户。
秦安城的冬天是灰色的。总有薄雾笼罩,寒风从秦岭山间穿城而过,割得人脸生疼。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光秃秃地伸展枝丫,跟着路过的行人一起在风中瑟瑟发抖。融化的积雪裹着泥泞,铺满街道;行人们缩着脖子,裹紧衣帽,脚步匆匆。
偶尔,从远处传来一声骂骂咧咧的“额贼!”
那多半是某个倒霉蛋踩到了松动的地砖,被飞溅的泥浆弄脏了裤腿。
清晨的东城区笼罩在夜色中,街巷两边亮着昏黄的路灯。
烧饼铺的火炉里热气腾腾,金黄的烧饼香气四溢;包子铺的蒸笼一层层叠起,足有一层楼高。
几个身穿皮夹克的中年人蹲在摊旁,端着胡辣汤,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沿着碗边咂着汤汁。
骑电瓶车的学生们陆续经过,没时间堂食,就买了烧饼,夹上配菜:干辣椒炝锅的土豆丝、干炒青辣椒碎、油炸花生米,再添个卤蛋或花干。嫌味不够的,还要让摊主多淋上一勺油泼辣子。
夹馍的大娘动作麻利,把撑得滚圆的烧饼装进袋子,配上塑封好的豆浆、小米粥或红豆稀饭,学生们接过后继续赶路。
雾色中,一个身影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男青年身高一米八出头,一身深灰色运动装,外面套着黑色羽绒马甲。贴身的剪裁勾勒出结实的上臂线条,明显是常年锻炼的结果。头上戴着青色的护额,脸上细密的汗珠在街灯的微光中隐隐闪动。眉眼锋利,目光专注而明亮,举止间伴着干练与果决。挺拔的鼻梁下,鼻头和脸颊被晨风吹得泛红。双手戴着保暖的五指手套,随步伐自然摆动,看起来稳健有力。
青年名叫楚阳,是秦安市公安局东城分局刑侦大队的一名警察。
东城区内设有十四个派出所。作为省府驻地和城市心脏区域,这里地理位置重要而敏感,辖区又毗邻火车站和多个大型客运站,日均流动人口超过三十万。相较于秦安城其他区域,东城区内的治安防控任务尤为繁重。
刑侦大队百余名干警每年需处理上千起刑事案件,案牍如山,常常忙得不可开交。
为了应对不断升级的治安挑战,基于时代发展和现实因素考虑,2016年,刑侦大队成立了一个“年轻化、精干化、专业化”的机动小组。
小组编制五人,一位队长、四位队员,方便灵活调度,专门应对突发性强、跨区域的恶性案件。
虽然名号响亮,但警队内部的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楚阳正是这支“机动小组”的队长。土生土长的秦安人,本科毕业于政法大学,后凭优异成绩考入东城分局刑侦大队,至今已近六年。
他独居在城东的“和风苑”小区。虽然谈不上高端,但物业管理良好,生活配套设施齐全,整体的居住环境还算宜居。
小区入口是一座简洁的铁艺大门,迎面是被绿植环绕的小广场,周围零星分布着几张长椅和健身器械,两侧整齐排列着数栋三十层楼高的住宅。
楚阳的公寓位于小区中部十五楼,视野开阔。天朗气清时,站在阳台上就能直接望见南边的天际线。
唯一的缺点是偶尔会停水停电,让他颇为恼火。尤其在忙碌一天后发现电梯停运、不得不一步步爬上十五楼时,或运动归来满身大汗却洗不上热水澡的时候。
不过,好在公寓离单位很近,早晨不用担心堵在通勤高峰的车流里,还能挤出时间晨跑。更重要的是,这里离父母家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足够他享受独立生活,又能在父母需要时及时出现。
同时满足这两点需求,对他而言,已经达到了十分理想的平衡。
推开公寓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套九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室内装修风格简约实用,墙壁刷成低调干净的米白色,地面铺着耐磨的木纹瓷砖。
客厅的布置简单明快。蓝色布艺沙发靠墙摆放,对面是一组开放式电视柜,白色铁艺框架搭配原木色隔板。除了那台纤薄的液晶电视,旁边几乎没有多余的摆设。
柜角放着两个相框:一个是他成年时的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另一个是他刚参加工作、身穿警服的照片。这两张照片,是整间屋子里为数不多带着“人情味”的存在。
今天是周六,楚阳难得休息。
他简单冲了个澡,舒坦地坐在餐桌前,一边剥着早餐店买来的茶叶蛋,一边盘算着今天的安排。
原本打算做些卫生工作,可环顾四周,似乎也无事可做——地板和桌椅被父母亲擦得锃亮;床单被罩刚换不久;衣服也被清洗、熨烫平整,每一件都一丝不苟地挂在衣柜里。
楚阳想起搬出父母家这一年多的点滴。
从北城区搬到东城区,他本以为终于可以开始真正的独立生活。谁料空间的距离并没能阻隔父母的过度关心。
尽管他多次婉拒他们的“照顾”,父母仍会不定期上门“帮忙打扫”,顺便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他起身打开冰箱,目光所及,全是细心准备好的食材——去皮切块的猕猴桃,分装在保鲜袋中;柚子也被细心去皮,只留饱满的果肉;整盒乳瓜掐头去蒂,洗得干干净净;还有母亲的拿手菜——肉丁臊子,被厚厚的红油封存在玻璃饭盒里,旁边还整齐码着分装好的新鲜面条。
父母早已为他安排好一切,连他忙得无暇顾及吃饭时,也能在十分钟内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肉臊子拌面。
楚阳怀着复杂的心情合上冰箱门。他走回客厅,重重地倒在沙发上。沙发柔软又略带弹性的触感包裹着他,身体逐渐放松。
他闭上眼,一种久违的松弛感涌上心头。
楚阳的家境普通。父亲楚和平年轻时从军,退伍后被分配到铁路系统的警务部门,常年在外奔波,鲜有时间在家。
母亲李凤贤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性格强势而固执。从他记事起,母亲李老师就将全部心思倾注在他身上——从课业安排到兴趣培养,从生活细节到未来规划,事无巨细,样样亲力亲为。
这样的家庭环境,他早习以为常,认为这就是人生的常态。他习惯了点头、接受,默认这才是生活应有的模样。
他的成长轨迹像一条笔直的铁轨——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考公务员、当刑警,每一步都按部就班,走得稳稳当当。
一切看似井然有序,连他的情绪都被维持在一种长期的冷静与克制中。对规则与秩序的认同,早已深深刻进骨子里。他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事”,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置于那样的框架之中。
极少数时候,会有一些跳脱常规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这些念头从未真正成型——总会被他迅速掐灭,像熄灭刚冒头的火星一样简单。
只有一件事,在这些年被家人和朋友反复提起,并被冠以“叛逆”的名头。
一阵手机铃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屏幕亮起。
“喂,妈。”
楚阳的声音带着倦意。
“阳阳,干嘛呢?吃早饭了吗?”
李老师的声音高亢清亮。
“吃过了。”
“吃的什么呀?”——对母亲来说,这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在巷口买的素包子……”
“哎呀,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尤其是肉包子,那馅儿都不一定是什么肉呢!”
不等他说完,李老师就笃定地打断了他。
“所以我吃的是素的。”
“你别总在外面买。冰箱里我给你准备的肉臊子,都是用最好的五花肉剁的,面条也分好了,随便热一下就能吃,又快又好,知道吗?”
“嗯,知道了,晚上就吃。”
电话那头稍微顿了一下,母亲装作随口问道:“对了,前阵子给你推的那个姑娘,联系了吗?”
楚阳不禁眉头一紧,嘟囔着敷衍:“最近太忙了,还没顾得上……”
“工作再忙,发个消息,打个电话的时间总有吧。”母亲急切地打断,“妈知道你现在以工作为重,但这事儿也不能不管啊。你都快三十了,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嗯嗯,知道了,等忙完这阵子再说吧。”
他照例打算应付了事。
“楚阳!你别给我不当回事!”
听到母亲直呼全名,他立刻意识到距离对方“情绪爆炸”不远了,赶忙补救道:“我今天就联系,行了吧?”
“哎呀,你就会这么说!”母亲依旧不依不饶,“我给你说,这姑娘真的不错,刚分到我们学校一年,教美术的,人也漂亮。我把你的照片给她看了,人家对你印象可好了。”
“你能不能别整天拿着我的照片到处给人看啊?你儿子是干刑侦的……”
楚阳忍不住抱怨起来。
“哎呀,我知道你们有纪律。”母亲忙着安抚,“我也不是随便给人看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妈妈也是为你好,你早点成家,爸妈也能放心了不是?”
楚阳叹了口气,无奈地回应:“知道了,妈,我会处理的。”
“怎么处理?今天周六,赶紧约人家吃个饭、看个电影,你得主动点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联系,行吧?”
楚阳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你可别光说啊,赶紧的!行了,我挂了啊,按时吃饭,有事打电话。”
这通电话终于在母亲的絮叨声中结束。
楚阳放下手机,长出了口气,顺手把它扔到沙发另一边,换了个姿势重新躺好,试图找回刚才那份难得的宁静。
然而,手机很快短促地震动了一下。
屏幕亮起,弹出一条新消息——
“联系上了吗?要不要妈帮你约?”
方才的安逸心境顿时荡然无存。
按照父母为他规划的人生路径,他本该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找到合适的伴侣,二十五岁成家,二十七岁儿女双全。
可如今,他就要二十八岁了,连对象都不愿意找。
事实上,楚阳并不抗拒恋爱,甚至真心认同“成家立业”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保守主义者——他的思想和行事全都坚定地拥护着世俗规则和秩序。
只是,他抵触“相亲”这种形式。
在他看来,相亲让一切看起来只剩“算计”。
对方是谁、做什么工作、收入几何、家境如何——这些客观要素被提前摆上台面,让人别扭。
当然,他也理解,相亲是当下最高效又稳妥的方式。
毕竟,现在的生活节奏快、压力大,相亲能省去漫长的试探期,过滤掉不确定的风险。
但他无法接受——一开始就带着目的去认识一个人。那种感觉就像被放在显微镜下,每一个简单的动作,每一句随口说出的话,都可能被暗中标记、被打分、被评估。
他脑海中浮现出种种相亲场景:两个陌生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尴尬而礼貌地微笑,但言语间全是试探和审视。
因此,这些年,无论是单位同事还是家里亲戚安排的相亲,他都能躲则躲,能推就推。
有一阵子甚至惹得母亲又气又急,嘴上都生了好大一个疮,一边上药一边数落他——这么大的人了,竟然学起了“叛逆”!
不过,看母亲这次的态度,他恐怕再难轻易蒙混过关。
权衡再三,楚阳点开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的对话框。
“周末好,我是楚阳。今晚有空吗?请你吃饭。”
消息发出的一刻,他莫名感到一阵烦闷。
作为刑警,他处理过各种复杂的案情和突发事件,甚至在枪口下都能保持镇静。
可在个人感情这件事上,他完全像个新兵——笨拙、生疏、毫无经验。
几分钟后,手机震了一下。
“周末好。今晚吗?”
“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今晚恐怕不太方便。”
楚阳刚想松口气,对方却紧接着回复了:“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几点?”
他苦笑着接受了现实。
“五点?”
“好呀。”
“你想吃什么?火锅怎么样?世纪广场那边。”
他记得同事们说过,第一次见面吃火锅最稳妥——口味大众,锅气还能掩护尴尬。
“我都可以,那下午见喽。”
“下午见。”
放下手机,楚阳长舒了一口气。
不过简单几句,竟让他觉得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