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灼痛感唤醒的。
他挣扎着睁开眼,视线模糊,阳光从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刺进来,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眼球。
浑身酸痛,尤其是关节处,又酸又胀,仿佛被人拆开重组过一遍。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
沈放心里苦笑一声。
也是,昨天淋了那么久的暴雨,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回来又没能洗上热水澡,穿着湿衣服不知呆了多久,不生病才怪。
他强撑着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让他几乎栽回床上。
喉咙干得冒烟,他踉跄着走到厨房,想烧点热水,却发现连走路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看向依旧沉默的热水器,看来今天是修不好了。
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胡乱洗了把脸,刺骨的凉意暂时驱散了一些昏沉,但身体内部的燥热却更加分明。
他又漱了漱口,冰冷的水刺激着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冒金星,差点喘不上气。
镜子里的人脸色潮红,嘴唇干裂,眼神涣散,脖子上那道细小的伤痕在病态的肤色映衬下,更加显眼。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拿起手机,点开支付宝,看着那笔刺眼的十万块入账记录。
犹豫了片刻,他操作起来,留下了八千块——这是他这破旧小屋马上要缴纳的一年租金。
剩下的九万二千块,他没有任何迟疑,全部转给了舅舅的账户。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又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和无力感。
这笔用惊吓和可能的“未来”换来的钱,能解燃眉之急,却也像一道枷锁。
时间不早了,他想起周老板那个不容拒绝的电话。
他不能不去,他得罪不起周老板,更得罪不起邓雨。
他需要这份工作,哪怕只是微薄的报酬,哪怕只是受气,他也需要维持住这脆弱的“演员”身份,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相对“正当”的挣钱途径。
他强迫自己吞了两片抽屉里翻出来的、不知是否过期的退烧药,连早饭也顾不上吃——
事实上,他也没有任何胃口,喉咙的肿痛让他吞咽困难。
他换上一件还算干净的旧T恤和牛仔裤,裹了件薄外套,便匆匆出了门。
早高峰的公交车拥挤不堪,混杂着各种气味。
沈放挤在人群中,只觉得空气稀薄,头晕目眩,胃里因为低血糖和感冒的双重折磨开始隐隐作痛,一阵阵恶心感往上涌。
他紧紧抓着扶手,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好不容易熬到站,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下了车,冷风一吹,他打了个寒颤,感觉身上的热度更高了。
市话剧中心排练厅B。
沈放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了。
导演、工作人员,以及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的邓雨。
邓雨确实有张当红流量的脸,精致,带着几分阴柔的美感,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骄纵和刻薄,破坏了他五官的和谐。
他穿着一身名牌运动装,坐在专属的休息椅上,助理正小心翼翼地给他端着保温杯。
沈放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几个原本围着邓雨说笑的演员,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沈放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轻蔑和幸灾乐祸。
窃窃私语声低低地响起。
“哟,这不是那个被王先生夸过的‘条件不错’吗?还真来了?”
“啧,瞧他那脸色,跟鬼似的,就这样还来演戏?”
“听说周姐硬塞进来的,给邓哥搭戏,真是晦气。”
沈放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他低下头,避开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径直走到导演面前,低声打了个招呼:“导演好,我是沈放。”
导演是个中年男人,似乎对眼前的局面心知肚明,只是淡淡地瞥了沈放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指了指角落:“先去那边等着,熟悉下剧本,今天排第三幕。”
沈放默默走到角落,拿起那份薄薄的剧本。他扮演的是一个戏份很少、近乎背景板的角色,是邓雨扮演的男主角身边一个怯懦的、经常被欺负的同窗。
第三幕里,有一场戏是这个同窗不小心打翻了水盆,弄湿了男主角的书,被男主角当众严厉斥责,并被其他同学起哄泼水羞辱。
他看着剧本上的文字,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被泼水……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排练开始了。
前面的戏份还算顺利,邓雨虽然演技浮夸,但至少台词是背了的。很快,轮到第三幕,那场羞辱戏。
第一次走位,沈放按照剧本,“不小心”撞倒了道具水盆,他立刻进入状态,表现出角色的惊慌和恐惧,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邓雨饰演的男主角应该表现出愤怒和鄙夷,厉声呵斥他。
然而,邓雨却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台词说得有气无力,毫无情绪,眼神却像毒蛇一样黏在沈放身上。
“卡!”导演皱眉,“邓雨,情绪不够,再来一遍。”
第二次,沈放再次“打翻”水盆。这一次,邓雨倒是提高了音量,但表情夸张做作,完全不像生气,倒像是故意在演滑稽戏。
“卡!不对!感觉不对!”导演的声音带上了不耐烦。
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沈放都要“不小心”撞倒水盆,每一次邓雨都用各种方式敷衍、拖延、或者用浮夸的表演破坏节奏。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场戏,硬是拍了七八条都没过。
沈放身上的薄外套早已因为多次“意外”溅上的水渍而变得半湿,黏在身上,冰冷难受。
他的头越来越沉,视线开始模糊,喉咙的疼痛加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升高,四肢越发无力。
周围那些演员的窃笑声越来越大,目光中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导演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但他显然不敢对邓雨发火,只能把气压在心里,看向沈放的眼神也带上了迁怒的意味。
“沈放!你怎么回事?动作能不能干脆点?眼神!我要看到恐惧和卑微!”导演把火撒在了沈放身上。
沈放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了血腥味,是他自己不小心咬破了口腔内壁。他低声道歉:“对不起,导演,我会注意。”
第九次。
沈放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残存的职业素养,再次完成那个撞倒水盆的动作。这一次,他甚至因为眩晕,动作显得更加真实和狼狈。
邓雨看着他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终于“认真”了起来,上前一步,指着沈放的鼻子,台词说得咬牙切齿,充满了真实的恶意(或许那根本不是演技):
“你这个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知道这书多珍贵吗?!”
按照剧本,接下来应该是其他同学起哄,象征性地泼一点水。
然而,邓雨却突然转向旁边拿着道具水桶的演员,使了个眼色。
那个演员心领神会,脸上露出恶作剧的笑容,竟然拎起水桶,朝着沈放劈头盖脸地泼了过去!
“哗啦——!”
一大桶水毫无防备地浇在沈放头上、身上!
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物,刺激着他滚烫的皮肤。
沈放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懵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晃,差点直接栽倒在地。
排练厅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邓雨抱着手臂,得意地看着落汤鸡一般的沈放,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畅快和鄙夷。
“呀,不好意思啊,”那个泼水的演员假惺惺地道歉,“手滑了。”
沈放站在原地,水珠顺着他的头发、脸颊不断滴落。
冷,刺骨的冷,但身体内部却像是在燃烧。
羞辱、愤怒、病痛、虚弱……种种情绪和生理上的折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噬。
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
他不能倒,倒了就真的完了,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和践踏。
导演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邓雨的脸色,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烦躁地挥挥手:“休息十分钟!沈放,你去处理一下!”
沈放僵硬地转身,想找个角落拧干衣服上的水,或者至少找张纸巾擦擦脸。
然而,邓雨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
“站住!”邓雨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刁难,“戏还没完呢?导演,我觉得刚才那条情绪还是不对,我们再来一条吧?这次,得真实点。”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旁边另一个装满水的水桶。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沈放,目光中有同情,有漠然,但更多的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沈放的背影僵住了。
再来一条?
还要泼水?
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意识也开始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过下一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就在邓雨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准备示意另一个演员再次动手时——
排练厅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一道高大挺拔、带着无形压迫感的身影,逆着走廊的光,出现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身形。
他面容英俊深刻,下颌线条利落,一双墨色的眼眸如同寒潭,扫过排练厅内的众人,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是顾安山!
他怎么会在这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导演和邓雨。顾安山的气场太强,那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势,让原本喧闹的排练厅瞬间鸦雀无声。
顾安山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那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瘦削身影上。当他看到沈放那狼狈不堪、眼神涣散的模样时,眸色骤然一沉,周身的气压瞬间变得更低,寒意弥漫。
他迈开长腿,无视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朝着沈放走去。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邓雨最先反应过来,他显然认出了顾安山(或者说,认出了顾安山代表着的、他绝对惹不起的阶层和势力),脸上瞬间换上了谄媚的笑容,上前一步想要打招呼:“顾先生,您怎么……”
顾安山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分给他一丝一毫,仿佛邓雨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他直接越过邓雨,走到了沈放面前。
沈放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模糊中,他只看到顾安山那张冷峻的脸,和他深邃眼眸中翻涌的、他看不懂的暗流。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
顾安山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味,直接披在了沈放冰冷颤抖的肩膀上。
昂贵面料上还残留着顾安山的体温和那熟悉的、淡淡的雪松气息,瞬间将沈放包裹。
“还能走吗?”顾安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其实已经到极限了。
顾安山不再多问,直接伸出手,不是拉,也不是扶,而是一把将沈放打横抱了起来!
公主抱!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邓雨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脸色变得惨白。
沈放也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靠在顾安山坚实温暖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那强势的雪松气息,混杂着自己身上冰冷的水汽和病热的呼吸。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劫后余生般的委屈涌上心头。
他挣扎着,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顾先生……谢谢……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最后的意识。他头一歪,彻底晕倒在了顾安山的怀里。
顾安山感觉到怀里身体的瞬间软倒,手臂下意识地收紧。
他低头看着沈放潮红得不正常的脸和紧闭的双眼,眉头紧紧蹙起,眼神冰冷地扫过在场噤若寒蝉的众人,尤其是在面无人色的邓雨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刃。
顾安山看向导演,导演立即惶恐的站起来,嘴唇张了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低下头,刚才还掌控全局的导演如今成了落水的鹌鹑。
“既然你不会导戏,那么就我来。所有人等着我不许离开。”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抱着昏迷的沈放,转身,大步离开了排练厅,留下身后一室的震惊、猜疑和恐惧。
那件昂贵的、带着顾安山体温和气息的西装外套,紧紧裹着沈放湿透、滚烫而又冰冷的身躯,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充满矛盾的庇护所,也像一个更加无法挣脱的、命运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