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丛不再去找尹清远,尹清远反而来找他了。
他很高兴,他让福子去接人,福子接来了。
尹清远下马车第一句是:“微臣拜见敬远王爷,幸得王爷爱重,微臣从未登门拜访,微臣有罪。”
尹清远不是来找他叙旧情的,是来让他在皇帝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尹清远想当丞相。
敬丛黑了脸,尹清远朝后招手,便有人抬上一箱箱金银珠宝珍贵文玩。
敬丛将尹清远连人带着那些箱子一起轰出了门。
尹清远如愿当上了丞相,敬丛舍不得,他即便拒绝了他,还是忍不住做了不该干的事。他想着,尹清远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可尹清远没有,他带着那堆金银珠宝又登了太尉的门,他开始只手遮天。
尹清远在官场中如鱼得水,同所有贪官没什么两样,除了没有美女如云,有人说他心悦一人,甘愿为那人守身如玉。
但外面皆传,尹大人是有龙阳之好,不能为外人道也罢了。背地里和那些龌龊官员鬼混不知多久了,怎么可能为一人守身如玉,尹大人若真的心悦谁,上门强扭了不行吗?又能有谁是尹大人得不到的?
敬丛有些激动,他唤来尹清远,问他是真是假。
尹清远眼角微挑,似是意外,他起身走向敬丛,靠近时敬丛能闻到他身上带着一股晨间山野的清香。
敬丛忽然紧张起来,喉头滚动,却见尹清远伸手捞过他身后的丫鬟搂进怀中,低头在丫鬟颈侧闭上眼。
尹清远的皮肤比女子的还要白,白得透净,他轻轻嗅着,惊得小丫鬟烧红着脸不敢动,也气得敬丛差点捏碎桌角。
尹清远很快放开了小丫鬟,掏出一方精美的帕子仔细擦着手指,浑不在意道:“太嫩了些,这京城里的女子,没有我喜欢的款。”
敬丛手骨扣得发白,几乎是咬着牙问:“那尹大人喜欢什么样的?”
尹清远盯着敬丛良久,敬丛的怒气再次慢慢化为期冀,他差点就以为尹清远要说,他不喜欢女子。
尹清远慢悠悠收回视线,将帕子叠起,缓声道:“微臣喜欢的,自然要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不能太嫩,也不能太老,个子不要太高,也不能比我低,长相自然要亮堂一些,能照得满室生辉。”
敬丛霍然起身,斥道:“荒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前些日子皇帝刚让人用夜明珠砌成一个人像,全身上下采用的都是成色温润不嫩不老的夜明珠,又恰好是皇帝的身高,比尹清远高个两公分,照得殿堂盈满辉光。
皇帝特意召群臣观赏,皇帝爱不释手:“除去天下之主,无人配享此等宝物。”
尹清远叠好了帕子,没有收起来,只是握在手中,看向敬丛,不疾不徐道:“微臣知道啊,王爷怎么了?”
敬丛再次将尹清远轰出了府,尹清远站在府外,笑出了声,他捏着那方帕子抬起,蹙着眉松开了手。
方帕悠悠然落地,尹清远上了马车离开。
敬丛再也没有找过尹清远。
尹清远第二次被轰出门的一月后,敬丛便衣到城郊踏青,看见了白衣翩迁的尹清远,素白的靴子下踩着一张脸。
他身上顶好的丝绸锦衣绣着白鹤浮云,显得整个人出尘不染,犹如谪仙。
谪仙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苦苦哀求的平民百姓:“你的瓜果弄脏了我的衣袖,你要如何赔罪?”
尹清远身边有着大小官员,识眼色的已经凑上去可劲儿擦着他的衣袖:“尹大人何须跟这贱民计较,当心气坏了身子。”
那官员忒着趴在地上的人:“尹大人愿意买你的瓜果是你的福气,也不知道提醒尹大人小心那果子崩水,怎么这么没眼力见!”
但真丝轻薄,又缀着精美的绣花,这一碰,就有丝线碎了。尹清远的目光从脚下的人身上收回,挪到那官员身上。
官员战战兢兢缩回手,赔礼道歉:“这,尹大人的衣料果真上品,我这等不懂得如何保养的粗人,当真是……”
尹清远打断了那人,抬脚转身离开,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何大人说的是,大人既有心保这贱民,我自是要给何大人面子。可大人又不小心弄坏了我的衣裳,我不与大人计较,大人再赔我一匹这料子便是。”
敬丛梗在原地,不近不远地看完,觉得尹清远陌生极了。
***
敬丛站到天光熹微,没有丝毫睡意。
他骨子里也贱得很,他清楚尹清远早就沉入俗世**中,不再记得年少时的豪言壮语,可他就是喜欢。尹清远不论是什么样子,只要是尹清远,他就喜欢。
敬丛曾无数次质问过尹清远,求过尹清远,他将人拦进巷子里,低声下气说着:“清远,你不要这样。”
尹清远怎么说呢?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敬丛,道:“王爷,微臣可有哪里做的让王爷不满意了?”
哪里都不满意。
尹清远会气人的很,敬丛每次都被他的冷静逼得落荒而逃。
尹清远不该是这样的。尽管他亲眼所见。
敬丛查过无数次,直到他再也没有精力去查。他越是要翻开看,事实就越是让他害怕。敬丛是个胆小鬼,他于尹清远一事上,逐渐只剩下狼狈逃窜、掩耳盗铃。
或许不是喜欢,敬丛看着空荡荡的院落,感受着胸腔同样的空洞,不无鄙视地想。
他爱尹清远。
他痛苦又无力地看着尹清远迷失了三年,终于在这个人死后,得到解脱。
福子扣响了门:“王爷,后门刚刚来了个人,带了几封信给您。”
敬丛拉开门,问道:“谁?”
“那人没说,戴了斗笠蒙着面,暗卫没有看清脸。”福子将信件奉上,转身去催促厨房熬暖身汤。
敬丛拿着十几封没有落款的信,压着烦乱的心绪回屋打开。
遒劲有力的字体落入眼中,敬丛一颗死寂的心疯狂跳动起来。
他手颤得几乎拿不住轻如鸿毛的纸张,慌忙去拆剩下的,数十张信纸洋洋洒洒铺满了桌案,一张张,都记录着当下朝廷中大小官员的把柄软肋。
没有落款的人嘱咐得极为细致,谁是谁的人,哪帮哪派谁能先动,谁暂时不能惊扰,拉人下马的时机几何,一笔一划写得无比慎重。
他知道敬丛在暗中查这些人,他差人送来敬丛想要的一切。
他没有落款,字迹陌生,但敬丛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无法呼吸。
那些字迹渐渐发红,像极了梦中四溅的血迹,一字一句映在敬丛眼中,逐渐化作透骨的冷意蔓延全身。
敬丛抖着手,一张一张拾起,又原封不动装回信封中。
他搂着十几封信,揣在胸口,如珍似宝,跌跌撞撞冲向书房。
福子带着人端着热汤找到书房时,敬丛靠在桌角边瘫在冰冷的地上,一手攥着那些信,一手捏着一张墨迹晕染的宣纸,仰着头,眼眸合着,半边身子埋在阴影中,似是被谁抽了生机一般死寂。
福子吓得哎呦哎呦叫,却怎么也扶不起这个青年。
“王爷!”福子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您这是做什么,天寒地冻的,本就吹了大半宿的冷风,您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出屋,这会儿又坐在地上干什么啊!您是要急死老奴我啊!”
敬丛睁开眼,看着冬季都急出一头汗的福子,忽地笑了:“福子,他没变。”
福子傻了一下,转瞬就明白了敬丛说的是谁,但是又不懂这话的意思,他看着笑得比哭还难看的敬丛开始惶恐起来:“王爷?”
敬丛借着福子的力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吓得福子叫唤着要传大夫。
敬丛将人都赶出去,对着福子吼出声:“关门!谁都不许进来!”
***
尹清远后来不仅又来了王府,还住过几日。
尹清远为官的第三年,那天的雨很大,噼里啪啦打得前院缸中的睡莲左右歪斜。
尹清远伞都没撑,站在雨中和敬丛隔窗对视,敬丛心疼得厉害,又不知道该拿现在的尹清远怎么办。他不知道尹清远来找他是不是又要他去和皇帝说些什么。
敬丛没捱过一杯茶,就撑了伞走进庭院,油纸伞大半遮在尹清远头顶,敬丛认命一般问道:“尹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尹清远的眼睫湿漉漉的,沾染着雨水,他抿着唇望着敬丛,还没开口,人就斜着歪倒了。
敬丛吓一大跳,搂着人吼:“叫大夫来!”
大夫说尹清远操劳过度,又受了风寒,才会撑不住昏过去。尹清远昏睡了两日,敬丛守着人,直到那双清冷的眼睛睁开,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尹清远躺在客房的床榻上,偏着头看着敬丛,敬丛看向别处:“尹大人既然醒了,就说说此行目的吧。”
尹清远沙哑的嗓音还带着刚醒来的慵懒:“不急,王爷都留我过夜了,我不多待几日,岂不是辜负王爷此番爱重。”
敬丛心底倏忽蹿起一股火气,他扭头恶狠狠地瞪着床榻上的人:“尹大人清醒着留宿我府中,可知道会发生什么?”
尹清远无辜地看向他:“能发生什么?王爷向来坦荡,总不会让我在您府中出什么事……”
尹清远没能说完,敬丛倾身堵住了他的嘴,啃咬撕扯。
这个人如今演技精湛,敬丛早就辨不出真假。
但他还是气不过,又气又恨,他只是想叫尹清远长个教训,不能随意留宿在其他人府中,即便是他,也不行。
敬丛发了狠,尝到了血腥味,他猛地惊醒,刚想退开,就被一双微凉的手搭住了脖颈。
屋外的雨还在下,连绵不停。屋内别样的潮湿漫染,敬丛想温柔,可尹清远比他疯,不断地撩拨勾引着他,直挑逗得敬丛理智崩断。
一次又一次,尹清远抱着他发着颤,疼得眼泪簌簌滚落在敬丛的颈窝,明明嗓子都哑得不能出声,还是啃咬着他的肩头,不要命一般不停索要着。
敬丛粗粗|喘着,亲吻尹清远的脸,吻去那些泪,低声哄着,他说:“清远,来日方长,我们不急于一时,你受不了。”
尹清远唇瓣阖张,嘶哑的嗓音哽咽着,微不可闻,敬丛俯下身去听。
“阿丛,我受不了了……”
敬丛觉得尹清远快碎了,或者说已经碎了,碎成渣滓,散落满地,他捡都捡不起来。他抱着人,感觉自己一颗心也跟着碎了。
敬丛和尹清远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该控制住的。”
尹清远摇着头,眼泪浸湿了枕巾,敬丛难受得要命,他想起身带尹清远去清洗,却被尹清远死死搂住。
“别,别出来,再待一会儿,让我能感受到你,阿丛……”
敬丛要死了,他甘愿耽溺于此,不管不顾。
尹清远在王府中又住了几日,那几日像是偷来的,敬丛觉得那是他一辈子中最安逸幸福的时日。
尹清远告病几日,无需上朝,敬丛在院中练剑,转身就能看见书房中写字的尹清远,那几日尹清远绝口不提找他是为何事,就这么悠闲自得地住着,每日就在他的书房中作画看书写字。
敬丛也不问,他怕打碎了这场梦。
尹清远告病的最后一日,用过午膳后敬丛习惯小憩片刻。
他醒来就去书房看尹清远,尹清远在作画,寥寥几笔,一副意境清雅的山水画就跃然纸上。
敬丛走近,尹清远也不回头,自顾自继续画着。
敬丛隔着几步看着,片刻后上前自背后拥住尹清远,他低声说:“清远,走吧,我让你走,离开京城,再也不要回来。”
笔尖被惊得忘了提起,纸上的墨迹晕染开来,尹清远僵了一瞬,很快他便从容笑道:“王爷,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尹相。”
敬丛的手箍得更紧,几乎要勒得尹清远透不过气,敬丛说:“我知道。可清远,你不该在这里,你想走,我就能让你走。”
长久的沉默后,尹清远看着窗外被清晨的雨打落的残花,说:“王爷,雨停了。”
雨停了,他该回去了。
尹清远有些晃神,匆匆落了名号,搁下笔挣开敬丛的怀抱转身离开。
自此,敬丛再也没能拥住尹清远。
他们没有来日方长。
那几日后,他和尹清远的关系越发地差,敬丛不明白,外面那群人占着官衔正事不干,只会靠着张嘴让闲言碎语满天飞。
什么他看中了尹清远的身子,逼人亲自送上门,还将人拘在床榻上不放,非要将人折磨够了才舍得丢出府……
福子气得并不存在的胡子乱颤,咬着后槽牙道:“我这就去查查到底是从谁口中放出来的,简直胡言乱语!”
敬丛盯着那副墨迹晕染了半边山川的山水画,下面落款的字迹和其他书画上的截然不同。他有些疲惫地摆摆手:“由他们说,清者自清。”
何况,他确实有想过把尹清远绑在床榻上,永远也不放手。
他又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那群人说的倒也没错。
几日后,福子又兴冲冲进屋,笑出一脸褶子:“王爷料事如神,也就那群官员脑子糊涂,还不如平民百姓呢,大家还是相信您是清白的,尹大人的作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再怎么也怪不到您头上来啊。”
敬丛心情复杂,他一直都想知道,尹清远那天找他,到底所为何事,为什么他再也不提。
他们一如往常,偶尔会在宽长的阶梯上隔着人潮对视一眼,尹清远似乎真的忘了那几日,依旧是冷冷淡淡的一眼点过,敬丛气得要心梗,偏偏又无能为力。
不久后,边关起了乱子,尹清远本不该去,敬丛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的那群轴的不行的武将,最后以议和使臣的身份去了边关。
敬丛在城墙上,见了尹清远最后一面。
那个如松鹤一般的青年,上马车前遥遥回首,敬丛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太远了,敬丛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