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渐渐退了。
泥沙、石块、砖瓦撒落在断垣残壁间。夺人性命的冰晶裹着血色,又偏偏在在阳光下闪耀。
好多、好多人。
那里的人比被救上来的人多得多,他们有的横倒在地上,有的被冰柱拍在墙上,有的被裹在泥沙里。
死亡的气息笼罩整座小城,幸存的人低着头,掩着泪,艰难地辨认自己死去的亲朋。
许行焉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里都是水。浑浊的水裹挟他,刺骨的寒冷让他手脚发麻,冰块撞击发出“叮当”声响,清脆却不悦耳。
睁开眼,眼前的景色却比梦里还要可怖。
“段知行?”归子寻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袖,他一有动作便惊醒过来。
归子寻的模样很憔悴。
初见时的归子寻是满身的少年意气,昂着头,面色红润,笑起来能看见脸颊的酒窝。
如今的归子寻与三月前的初见状似两人,他浑身上下透露着疲惫,眼下带着一圈青黑,只有一双眼依旧有神。
“你好好休息吧,旁的事有夕遥师兄他们。”归子寻道。
许行焉轻轻摇头,又轻轻将归子寻的手从他的衣袖上拿下,缓缓站起身。所有动作都很轻,很柔和,似乎这样就能不惊起噩梦一般。
“虽说帮不了他们的忙,”许行焉道,“但……我有个想法,可否陪我去坝那里看看?”
“既然是你的邀约,又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归子寻笑着回。
“那便走吧。”许行焉道。
一夜兵荒马乱,连人都来不及救,更不要说是马。从城内要大坝二十余里,二人只能步行。
本就未曾好好休息,也没有吃食,没走多久许行焉便感到头重脚经。他压住胃里泛上来的恶心,和归子寻慢慢地往前走。
一路上没有遇见任何一个人,偶尔能见到路边有尸首。他们真的没有精力做任何事了,只是驻足片刻,默默哀悼,又继续向前。
二十里,十里,五里……
可终于走到原先的目的地时,他们又不敢认了。
原先坚固的大坝垮塌下来,而水便是从这大坝的缺口中涌出,随后……袭击了整座城市。
归子寻忽然想到了些什么,急走两步,走到大坝旁边,蹲下端详片刻,立即理解了为何许行焉要来大坝附近。
……这座大坝不是被水冲毁的。
换言之,这是一场原先不会发生的灾难。
“大坝是被人故意破坏的,”归子寻道,“你是如何猜到的?”
“不算猜到,”许行焉摇头,“我只是想来看看这边的情况,正巧夕遥在城内,堤坝垮塌可以让他顺带给莫掌门报信重建。发现堤坝被人恶意破坏,算是意外收获。”
说罢,他亦走上前,细细端详归子寻指出的地方,闻见一股隐隐约约的硫磺味。
“是□□,还用了咒……匿音咒?”许行焉皱眉道。
用□□炸毁堤坝,不但威力足够,而且难以溯源。辅以匿音咒,此人着实用心险恶。
不但如此,从留下来的痕迹中看,这人修为高深,用咒一般会残留施咒者气息,但光从这里的咒法残余来看,至少许行焉感受不到属于施咒者的气息。
大费周章,为的是摧毁一座边境小城……许行焉想不明白这么做的价值在何处。
“……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归子寻皱眉道,“虽然施咒者没有留下气息,但是从痕迹里残余的信息来看……着实有些熟悉。”
“熟悉?会是你身边人吗?”许行焉问。
归子寻沉默许久,答:“只是若有若无的熟悉感,我无法下定论。”
许行焉点点头,他预料到这个结果,若是归子寻能说出具体人名才是奇怪。他站起身,走到归子寻身边:“去城里看看吧,若是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事情,我们便抓紧往天清去。”
那点熟悉的感觉让归子寻心里有些不安,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点痕迹,还是点点头,和许行焉一道回城。
城里依旧脏乱、泥泞,哀伤的气氛从顶上压下来,压得人透不过气。言年在人群里穿梭,却不见夕遥。
“言年!”
归子寻小跑上前,脚底一滑差点跌倒,被言年眼疾手快扶住:“小心。”
“没事,”归子寻道,“夕遥师兄呢?”
“莫掌门收到消息,已经到了,阿遥前去说明情况。”言年道,“他说既然掌门来了,你们也可安心去天清了,不必在此地久留。”
“我明白了,但有件事你帮我转告师兄。”归子寻点头,轻声将他与许行焉在大坝处的发现说了,随后皱眉思索良久,补充道:“此时事关重大,不要说与太多人听。”
言年指了指一个方向:“明白。掌门给你留了马,在就在那面。”
道别言年后,两人便骑上马,向弋州行去。一路上也没先前轻松的气氛。累了也继续向前,病了也继续向前。
没有时间了。
可祸不单行,尽管天清掌门听闻归子寻的事后也十分重视,在门内门外仔仔细细问了一通,最后的答复依旧是“没有任何发现”。
无力,无力,无力。
二人推脱了天清掌门“多留宿几日”的美意,在弋州城外的一家客栈稍作休整,准备出发。
而大病初愈的许行焉身上的气息再也掩不住。
那满身的病气渐渐褪下去,属于他的修为不再被压制。许行焉心中确实有些喜悦,可更多的是担忧与惆怅。
他带着归子寻去了酒楼,酒喝了一坛又一坛,本想借酒消愁,可举杯消愁愁却更愁。
“你喝了许多,不能再喝了。”归子寻拦住许行焉,后者却抓着他的手腕,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力气将他拦在酒杯前的手臂推开。
“大病初愈,值得庆祝。”许行焉温声道,但他脸上连半点“庆祝”的意思都没有。
他仰头喝下一盏酒,眼里泛着一层水光,看向归子寻。
“归子寻。”
许行焉叫。
明明发生的一切都让他焦头烂额,陷入泥潭中无法解脱,但他看着归子寻时是满脸温和,看不出一点惆怅,甚至带了一丝很浅的笑容。不知为何,归子寻觉得这一抹笑不同于往日那些带着客气意味的笑,而是对着他的。
许行焉心里有些乱。
是因为醉了吗?不对,他没有醉。此刻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他松开抓着归子寻手腕的手,又轻轻将手覆在归子寻的手背上。后者手指蜷缩,却未曾抽回手,瞪大眼睛看着许行焉的脸。
“归子寻,”许行焉又叫,“如果我说……我习惯了与你同行的日子,我想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你,我想要余生都与你同行……你会答应吗?”
他的语气很认真,脸上带着红晕。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隐晦,他挪开视线,轻声道:“我……我的意思是,我好像……”
“喜欢上你了。”
最后五个字像风一样轻,可归子寻听到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许行焉,几日来一直惆怅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些微的喜悦。
“你……喝醉了吗?”归子寻轻声问,怕惊扰了美梦。
他不敢置信,他害怕这句“喜欢”是许行焉醉酒后的话语,又害怕现在的一切都是梦,醒来后发现是一场泡影。
“我没有,”许行焉看向他的眼睛,“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明,我知道我说了什么话,知道话中的含义……”
许行焉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能听到归子寻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热烈而鲜活。
“不要骗我,知行哥。”
他听见归子寻略微发颤的声音。
“这是这几日来,我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许行焉轻轻回抱他,温声道:“我不骗你。”
他喜欢归子寻这件事,不是一日内的突然起兴,而是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
早在不知不觉中,他便给了归子寻许多例外,他莫名地信任归子寻,对于归子寻的要求,他也总是无理由地妥协。
在某个瞬间,可能是一同经历了生死,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对归子寻的偏爱。
他的信任、妥协、偏爱不是毫无来由,是因为喜欢。
而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或许他不该向归子寻吐露自己的私心,或许他该把他的喜欢死死压在心底,在帮助归子寻找回灵魂后便借口离开,这样他以后遇到任何事都不会牵连到归子寻。
但是……
借着酒意,许行焉想要自私一回。
至少此刻,被无数惆怅压得喘不过气的许行焉不想再将自己的喜欢藏在心底了。他和归子寻一样,这几日迎来了太多坏消息,已经到极限了。
如果真有一天,他被仇家找上门,他会倾尽一切保护归子寻的安全。
“明早,明早我们便出发,”许行焉道,“去西子山。”
他如今到实力已恢复至全盛时期的**成,气息也再也掩不住。既然如此,他可以带着归子寻御剑而行。
归子寻已经不能使用任何法术与剑术了,再发展下去便要到魂飞魄散那一步。
他真的等不起漫长的路途了,西子山是最后的希望。
如果在西子山也找不到归子寻缺失的灵魂,他们可能赶不到下一个地点了。
许行焉抬头看向月亮,月亮很圆,照亮了地上的路。周围的云薄纱一般绕在明月边,飘渺而美丽。
神明啊神明,请您救救归子寻。
许行焉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祈祷
哪怕需要我付出代价,但请您救救他吧。
终于互通心意了……话说有没有发现彩蛋呢,言年叫夕遥叫的是“阿遥”哦
写着写着怎么越来越像虐文了,写刀子遭报应了……头疼到想哭,今晚如果还这样会先停更休息,依旧是非常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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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