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和龚熹的会面,祁颂然摸索着离开了1108房间。厚重的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下意识地抬手,有些粗暴地扯下了那个粗糙的眼罩。走廊里惨白的灯光如同实质的水银,瞬间涌入她尚未适应的瞳孔,刺得她双眼一阵酸涩。
一直守候在门外的陈子扬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关切和焦虑。
“师姐,怎么样?”他压低了声音问道,目光敏锐地扫过祁颂然苍白的脸和手中紧攥的眼罩。
祁颂然深吸了一口走廊里混合着消毒水和空气清新剂的、算不上新鲜的空气,努力让自已的心跳平复下来。“还好,”她斟酌着用词,“他并不抗拒沟通,叙述的逻辑在某些阶段堪称清晰。但他拒绝阐述全部的见闻。”
她顺手将眼罩揣进羽绒服口袋,然后从另一个口袋拿出小巧的录音笔,在陈子扬面前晃了晃:“对话全程录音了。我需要时间回放分析,我会在明天会议上出具一份初步的心理评估报告。”
然而,陈子扬似乎对报告并不太感兴趣,他追问道:“师姐,撇开那些专业流程,凭你的经验,你觉得龚熹的讲述,可信度有几成?”
祁颂然习惯性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下巴,这是她陷入思考时的标志性动作。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她确实受过严格的训练,能够通过观察来访者的微表情、眼神变化、肢体语言的细微不协调,来综合判断其陈述的真实性。但这一次的“会面”,条件堪称恶劣。她甚至连龚熹长得是圆是扁都没见到,完全丧失了非语言信息这一最重要的判断依据。她所能依赖的,只有声音本身——语调、节奏、停顿,以及叙述内容的内在逻辑。
“五成吧。半真半假。他关于考古队行程、发现石板过程的描述,细节丰富,听起来非常真实。但后面的内容过于离奇,有很大可能是在精神受到巨大创伤后,为了合理化无法理解的经历而产生的幻想,或者是在极度恐惧下扭曲的记忆。”
她看向陈子扬,补充道,“当然,这只是初步印象。我需要回放录音,仔细分析他的语言模式和无意识的口误,才能得出更准确的结论。”
陈子扬听懂了祁颂然的言外之意,他点了点头,不再追问,示意旁边一名安保人员送祁颂然回房间休息。
祁颂然摆了摆手:“不用麻烦,我自己回去就好,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独自走向电梯间,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电梯门光滑如镜,映出她明艳的五官。
当电梯门缓缓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陡然松了口气,后背轻轻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刚才在陈子扬面前维持的冷静和专业,稍稍卸下。
经验和直觉都在尖锐地提醒她,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有巨大的猫腻,绝非普通的群体性癔病那么简单。她对陈子扬说的“五成”,是基于心理学框架下的极为保守的说法。但如果抛开教科书上的理论,纯粹依靠那份在无数案例中锤炼出的直觉,祁颂然内心有一个更强烈的声音在说:龚熹对她讲述的,十成十都是他内心认定的“真实”。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整个对话过程中,除了最后那段诡异的耳语,龚熹思维敏捷,语言组织能力和对问题的反应速度,都与正常人无异,甚至显得过于冷静。
他,绝不是一个患有典型分离性障碍、思维混乱的精神病人。
他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用一种近乎表演的方式,在向她传递信息,同时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核心的危险区。他保护的不仅仅是那个地穴下的“秘密”,在祁颂然看来,他更像是在保护自已的性命。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那场黑暗中的对话,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在监视下进行的秘密传递。
回到五楼自已的房间,祁颂然反锁好房门,一种莫名的疲惫感才如潮水般涌来。她将录音笔连接到电脑,开始回放与龚熹的对话,同时拿出笔记本,记录关键时间点和值得注意的语句。完成这些初步的工作,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深夜十二点半。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靠坐在床头,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梳理着有些凌乱的长发,一边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龚熹的每一句话。
长白山、神秘遗迹、行为异常的队长、会“消失”的石板、深不见底的地穴、 秘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一团乱麻,思来想去,也没能理出个头绪。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她翻身下床,准备去浴室洗漱,然后强迫自已休息。就在这时,口袋里有个硬物硌了她一下。掏出来一看,是那个龚熹给她的、手工缝制的眼罩。在明亮的灯光下,这个眼罩显得更加简陋和破旧。
祁颂然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仔细端详着它。贴合双眼的一侧,明显有两个环状的硬物被缝在了夹层里,之前佩戴时,就是这两个东西压迫得眼眶很不舒服。
她从随身的笔袋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剪刀,沿着缝合线拆开眼罩。很快,两个圆圆的、触手温润的环状物落在了她的掌心。
这是……玉环?
祁颂然凑到台灯下仔细观察。这是一对乳白色的环状物,直径大约三厘米,比啤酒瓶盖略大。她对玉石没有什么研究,仅有的知识告诉她这看起来像是某种软玉,质地不算通透,内部有些絮状结构,以她的眼光看,似乎不值什么钱。手工打磨得也不算精细,边缘处还能感觉到轻微的磨砂感。
龚熹从哪里弄来的这对玉环?他为什么要把它们如此隐秘地缝在眼罩里面,还一定要让她戴上?
一想到这两个来路不明的东西曾经紧紧贴附在自已的眼睛上,祁颂然就觉得一阵莫名的膈应和不适涌上心头。
她顺手把它们扔在书桌上,打算明天找个机会问问陈子扬或者文物部门的人是否认识这东西。然后,她便转身走向浴室,准备洗漱睡觉。
突然,一道灵光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身,几步走回书桌前,重新拿起那对玉环。她将两个玉环缓缓举起,凑到自已的双眼前。眼前的世界,顿时变成了漆黑一片。
奇怪。玉环的中间,明明有一个两厘米左右的孔洞,却透不过任何光线。
不,不对。
如果不把它贴在眼睛上,它和普通的玉环一样,任由光线通过。难道,这对玉环的作用,并不是遮挡光线,而是……屏蔽视力?
摆弄了一会儿,困意如潮水般涌上来,上下眼皮开始疯狂打架。意志终究抵不过本能,祁颂然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
天还没亮,震耳欲聋的敲门声粗暴地将她从睡梦中拽了出来。
“师姐!快开门!出事了!师姐!”
祁颂然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不止。窗外天色还未全亮,一片灰蒙蒙的。她睡眼惺忪地挪到门口,勉强打开了房门。只见陈子扬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龚熹!他疯了!”陈子扬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祁颂然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跑向楼梯间。也顾不上等电梯了,两人一溜烟从五层沿着楼梯狂奔到十一层。
1108房间的门大开着,里面灯火通明,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祁颂然被陈子扬拉着,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进门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让祁颂然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整个房间的墙壁上,包括天花板,都用某种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液体,画满了密密麻麻、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眼睛”!那些眼睛有的圆睁,有的细长,有的怒目而视,有的空洞无神,有的则流着血泪……它们布满了每一寸可视的墙面,如同无数个窥探的幽灵,从四面八方凝视着房间里的不速之客。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明明是线条潦草简陋的图案,祁颂然却仿佛能从每一双“眼睛”中,清晰地读到一种强烈而独特的情绪——警惕、渴望、仇恨、绝望、悲哀、伤感、恐惧、不安、失望……这些负面情绪如同实质的浪潮,向她扑面涌来,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陈子扬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往窗边看。
祁颂然这才将目光从那些恐怖的血眼上移开,注意到房间的窗户已经被砸得粉碎,寒冷的晨风裹挟着雪沫,从破洞中呼呼地灌进来,吹得窗帘疯狂舞动。
龚熹就站在窗前,背对着房间里的所有人,包括祁颂然、陈子扬,以及其他几位闻讯赶来的专家和神色紧张的安保人员。而那个负责在室内贴身看管龚熹的安保,此刻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房间的角落里,似乎处于昏迷状态,看样子是被龚熹趁黑打晕了。
“祁老师,你来了啊。”龚熹悠然地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招待一位来访的客人。他缓缓地转过了身。当他的脸完全呈现在祁颂然眼前时,她感觉自已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那是一张怎样恐怖的脸!一对眼窝空空荡荡,边缘还挂着凝结的血痂和破碎的组织。他抬起双手,摊平成掌,十根手指已经血肉模糊,白森森的指骨剖开了皮肉,与完全碎裂的指甲一同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两颗沾满鲜血的眼球,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
下一秒,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龚熹如同对待有着深仇大恨的阶级敌人一般,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噗…噗…”两声粘腻的破裂声响起。晶状体和玻璃体在他巨大的握力下完全破裂,无色透明的房水混合着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污渍。
“祁老师,这就是我所看见。”龚熹神色如常,语气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淡和冷静说道,仿佛刚才捏碎的只是两颗葡萄。
紧接着,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破碎的窗前,毫不犹豫地抬腿垮了上去!
“龚熹!你回来!”
“别想不开啊!冷静点!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的!”几位专家这才从极度的震惊中反应过来,齐齐嚷嚷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而祁颂然却死死地咬住下唇,一言不发,只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龚熹的一举一动。她看到,龚熹面向窗外灰白色的的天空,张开了双臂,那个姿态不像是赴死,反而更像是在拥抱期待已久的自由。
“我终于……”他一步跨出,未尽的话语飘在空中,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又如一颗坠落的流星,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几秒钟后,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楼下隐约传来。
“咚。”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脏上。考古队名单上的幸存者,又少了一个。
随后的一整个上午,祁颂然作为最后一个与龚熹有过深入交流的人,被上级领导和调查组叫去反复谈话,详细汇报昨晚会面的每一个细节。
幸好,她与龚熹的全部对话都有录音笔作为证据,现场还有安保人员可以作证她很快离开,祁颂然很快就洗清了“诱导自杀”或“刺激导致精神崩溃”的嫌疑。
中午时分,在酒店临时设立的指挥办公室里,陈子扬翻阅着刚刚出来的尸检简报,对坐在对面的祁颂然讲述着昨晚事件重建的经过:
“根据被打晕的那个安保苏醒后的自述,以及现场的痕检分析,时间线大致是这样的:龚熹是在午夜十二点半左右,趁其不备,从背后用重物击打了他的后颈,将其打晕。然后,龚熹用床单遮住了室内的监控摄像头。之后,他用某种尖锐物(怀疑是折断的牙刷柄)自残双目,并咬破或弄破手指,用鲜血在墙上作画。直到凌晨三点十分左右,他才砸碎玻璃,巨大的声响引来了门外值守的安保。随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跳楼身亡。”
祁颂然默默地听着,晃动着面前已经凉掉的咖啡。忽然,她捕捉到了一个时间点,猛地抬起头!
“等一下!你刚才说,龚熹开始‘发作’、打晕安保的时间,是夜里十二点半?”她的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提高。
“是的,报告上记录的时间非常精确,安保记得他最后一次看表是十二点二十五分,然后就被袭击了。”陈子扬确认道。
这个时间……祁颂然的心脏猛地一缩,这不正是她昨晚在房间里,第一次拿起那对玉环,凑到眼前观察,并发现它们诡异特性的时间吗?这二者之间,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还是存在着某种难以理解的联系?难道龚熹的突然疯狂,与自已触碰玉环有关?
她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摸出了那对用面巾纸小心包好的玉环,递到陈子扬面前。
“子扬,你看这对玉环,这是昨晚龚熹给我的那个眼罩里拆出来的,我觉得它们很奇……”话才说了一半,祁颂然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愣在了原地,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已手中的东西。
陈子扬疑惑地接过去,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拍了拍祁颂然的肩膀:“师姐,你这玩笑开得可一点都不好笑。这哪是什么玉环啊?这不就是小孩子玩的、两元店随处可见的塑料仿玉戒指吗?还是质量最差的那种,颜色这么艳俗。”
祁颂然一把将那两个环状物夺了回来,难以置信地仔细查看。这……这是怎么回事?!昨夜在台灯下明明是乳白色、触手温润、带有玉石质感的环状物,此刻竟然变成了颜色刺眼、质地轻飘飘、明显是塑料制成的翠绿色工艺品!
中间那个孔洞也变得粗糙不平,边缘还有注塑留下的毛刺。
她不死心,再次将它们凑到自已的眼前。光线轻而易举地穿过圆环中间的孔洞,毫无阻碍地照射进她的双眼,窗外的景象清晰可见。之前那种一旦紧贴眼球就陷入绝对黑暗的诡异特性,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道是自已昨晚太累,出现了幻觉?
祁颂然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轻轻抚摸着手中这两个此刻看起来无比廉价普通的塑料环。
…这一切,真的只是错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