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自照 第11章 幽篁阁现

苏以复向来是不允许苏家姐妹学习法术的，但总要好好学点什么免得荒废了，于是请了许多名师来家中教导。苏如月学得如何呢？琴，呕哑糟咂；棋，臭不可闻；书，春蚓秋蛇；画，败笔成丘。倒也不是都学不会，只是为了跟父亲怄气，故意学什么不成什么，每日里上蹿下跳，惹是生非。

原本是只有姐妹两一同学的，但有一次在一个什么宴会上，苏以复遇上了季怀间。席间那厮长吁短叹，苏以复客气客气随口问问，他便借着酒劲大吐苦水，原来是在外生的私生子寻上门来，季夫人难容，家里弄的是鸡飞狗跳，又听闻苏家请了名师教导，半哀求半强迫地将那私生子塞了进来，便是季沉明，苏以复是个脸皮薄的，推拒不过，只得应了。从此便是三人一同求学了。苏如月仍是每日闯祸，斗鸡走狗，到处打抱不平，动辄与人拳脚相向。季沉明每每阻拦，劝她莫管闲事、忍一时风平浪静，可十次有九次拦不住。彼时苏如月不会法术，季沉明也没好到哪里去，季怀间从来把他当个麻烦，并没有教导过任何法术，最终往往是两个人一起挨打，不过二人倒是有个默契，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苏如星吃任何亏。挨打过后，苏如月又总是不服气，拉上季沉明暗地里使坏报复，或是设陷阱让人掉进茅坑，或是诱使对方捅了马蜂窝，都是些孩童式的幼稚伎俩，两人的默契大概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后来，季夫人去世，季怀间终于把季沉明接了回去。

静默片刻，季沉明又道：“后来，你怎么不理我了呢？”

季沉明回到玄钰门后，季怀间来访嘉远山庄，偶尔也会带上他，但不知怎的，苏如月却再没搭理过他了，倒是苏如星像个小尾巴似的，整日“明哥哥、明哥哥”地跟在身后。

苏如月抬眸看他，竟在他眼底捕捉到一丝委屈。这神情太过陌生，全然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沉稳的季沉明。她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应道：“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早记不清了。”

又奔波了两日，二人终于到了幽篁阁竹林外，一路车马劳顿，颠簸得人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刚下马车，便见方尤一早已在竹林入口处等候。

幽篁阁，如其名，坐落在竹林的幽深茂密之处，这里竹林连着竹林，无边无际，小径曲折迂回，纵横交错间难辨方向。举目四望，都是相同的景色，竹叶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四周又笼罩了一层轻纱般的雾气，只二十步以外，竹林和人影都将融入雾气，偶有阳光穿过叶隙，斑驳的光影非但不能让人看清前路，反而让人目眩神迷。

方尤一在前领路，脚步轻快如踏云，七拐八绕间不带半分迟疑，苏如月与季沉明紧随其后。一路走来，脚下的竹林小径竟在悄然变幻，刚踏过的石板下一刻便换了纹路，再回头，来时路已悄悄隐去，连半分痕迹都寻不见。这阵法精妙绝伦，若无引路人，怕是进不得也出不得。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周遭的光线竟一寸寸暗了下去。原先的竹林虽然遮天蔽日，但还是白日模样，眼前的竹林却如同处于无星无月的深夜。方尤一指尖一捻，燃起一点豆大的火苗，光晕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二人正欲掐诀补一道火光，却被方尤一阻止了。

“二位且跟着我走便是了。”

二人心下了然，普通的火诀怕是会触发阵法里的什么东西，便只好跟着那一小点摇摇欲坠的幽微火光前行，四周安静异常，似乎连竹叶也没有飘动一下，脚下却有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拂过，风不大但很急，轻轻带起地上的落叶。这压抑的黑暗使人透不过气，好在不到半炷香时辰，天色渐明，三人终于走出了竹林。

幽篁阁前殿赫然在目，雄浑巍峨，竟比传闻中更显气派。而回头望去时，哪还有什么茫茫竹海？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浩渺湖泊，午后阳光洒在湖面，粼粼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苏如月忍不住惊叹。

“幽篁阁四面环湖，就是这竹影湖了。”方尤一语气平淡，仿佛方才的奇景不过寻常。

“那刚才的竹林？”

“不过是些障眼小术，入不得二位法眼。”方尤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位随我来，阁主已在殿内等候。”

仙门各家皆有压箱底的秘法，对方不愿多言，二人也知趣地不再追问，抬脚跟着踏入了前殿。

方尤一并未领他们去正殿，反倒拐入侧廊，行至一处雅致偏殿。殿内早已设好一席筵宴，紫檀木桌案上摆着青瓷餐具，案角燃着一炉沉水香，烟气袅袅缠绕。方尤一抬手轻拍两下，殿后便有身着青布襦裙的侍从鱼贯而出，手托描金食盒，将一道道精致菜肴依次布上，荤素搭配得宜，连羹汤都还冒着氤氲热气。

“二位旅途劳顿，想必还未来得及用饭。阁主特意吩咐在下备下薄筵，皆是些山间寻常吃食，粗茶淡饭，还望二位莫要嫌弃。殿后已备好沐浴汤池，温汤加料，正可解乏，二位可先自行安置。”

季沉明目光扫过满桌佳肴，不动声色问道：“不知阁主现下在何处？既蒙盛情相邀，理当当面谢过。”

方尤一道：“原本季门主与苏夫人亲至，阁主定要亲自接待。只是眼下阁中突生要事，实在脱不开身，怠慢了二位，还请海涵。”

季沉明当即敛去探究之色，温声道：“无妨，正事要紧。内子一路舟车劳顿，正需歇息，这般安排再好不过。”

“多谢季门主体谅。”方尤一再次拱手，“在下还要去协助阁主处置事务，便不多叨扰了。”说罢，他又对侍立两侧的侍女吩咐几句，转身便退了出去，脚步匆匆竟有几分仓促。

那日在玄钰门时还那般急切相邀，如今将人请来了，反倒这般晾着，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虑。但既已踏入这幽篁阁，也只能按捺心思，先静观其变。

侍从仍在陆续添菜斟酒，琥珀色的佳酿入杯，泛起细密酒花。季沉明执起酒杯轻晃，状似随意地叹道：“早年瑶山大会、仙门清谈，我也曾来过幽篁阁几回，却从未见过方才那等精妙的竹林阵法。看来在李阁主的治理下，幽篁阁这短短几年便大有精进啊。”

话音刚落，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侍女便忍不住搭话：“季门主有所不知，这竹林阵法是一直都有的，只是寻常日子轻易不开启......”话未说完，身旁年长些的侍女便用手肘悄悄撞了她一下，眼神里满是警示。小侍女顿时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低下头敛声屏气，再也不敢多嘴。季沉明见状，也不再追问，只是指尖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

二人草草用过饭，各自去殿后汤池沐浴。温汤洗去一身风尘，疲惫稍减，待他们换了侍从备好的洁净衣衫，想往幽篁阁内各处逛逛探探情形时，却被守在偏殿门口的侍女拦了下来。“季门主，苏夫人，”侍女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态度坚决，“方师兄方才特意吩咐过，请二位在此间安心歇息。待阁主处置完事务，自会前来与二位恳谈。”

不仅被晾着不见，就连阁内走动都不被允许。再联想到方才那突然开启的隐秘阵法、来去匆匆的方尤一，二人心中愈发笃定，这幽篁阁内，定然是出了不小的事。

接下来的两日，季沉明又借着各种由头提了几次要见李青茴，却都被匆匆赶来的方尤一用“阁主正忙”“事务棘手”等说辞委婉搪塞过去。偏殿内外虽照料得无微不至，却也如铜墙铁壁般，将他们与阁中其余地方彻底隔离开来，半点消息透不进来。

这般被软禁似的日子又过了三日，二人闲坐偏殿品茶，正斟酌着幽篁阁的种种反常，忽闻门外传来侍女们整齐的行礼声：“阁主。”话音刚落，一道清越爽朗的女声已先一步飘了进来：“季门主，苏夫人，二位远道而来，李某因俗务缠身怠慢多日，还望海涵。”

门帘轻挑，一道白色身影翩然而入，正是幽篁阁代阁主李青茴。她长发高束，仅用一顶青玉琉璃冠固定，发髻利落不赘余，身着银线绣暗纹的白色劲装，腰束玉带，衬得身形挺拔修长。脸上未施半分脂粉，眉眼锐利却含英气，唇角微扬带几分笑意，竟一点儿也不像个妇人，倒像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意气风发飒爽逼人。

方尤一紧随其后，他比李青茴高出一头，青色的劲装映衬下愈发沉稳，神色内敛得瞧不出半分情绪。第一次见这二人站在一起，苏如月脑海里不禁想起前些日子在路上听到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