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公子,苍梧屿到啦!价钱您看心情给,老朽我做的就是心情的买卖。”
船家的嗓音裹着咸腥海风传来,橹声轻晃间,小船已稳稳靠岸。
玄武爽快掏出荷包,给了远超平日的酬劳,船家笑得眼角皱纹堆起,道谢后便摇着橹,顺着浪涛悠然远去。
苍梧屿是座孤悬江海的小城,因远离中瘴州城,政令难及,成了半自由城。
三年前,无妄阁阁主与阴九娘立下盟约:相安无事,共治此岛。
这儿没有乌镇那般的淳朴民风,刚踏上街巷,姜羽便察觉异样——街边村民个个腰佩阔斧,斧刃泛着冷冽寒光,他们的眼神浑浊如蒙尘的古镜,不见烟火气,只剩沉沉的审视。
见姜羽与玄武这两个衣着光鲜的外乡客,村民们缓缓围拢过来,亮白的斧刃在日光下晃得人眼生疼。
“少主,咱们这模样,倒比手无寸铁的村民还像待宰的羔羊。”
玄武按捺住腰间兵刃,低声打趣,指尖却已悄悄搭上刀柄。
姜羽目光扫过村民斧柄上刻着的南蛮巫族图腾,眉头微蹙:“保持警惕,切莫轻举妄动。”
他本想找个村民问话,打探砚秋池的下落,可看这架势,多说一句都可能引祸上身,只得作罢。
正无措时,不远处一抹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撞入眼帘——那间名为“寻坊”的小馆,与周遭的肃杀格格不入。
更奇异的是,街上佩斧的行人一踏入坊门,便像换了个人般,喜难自抑地将斧头丢在门口的木架上,而后嬉笑着寻乐而去。
“去那看看。”姜羽话音未落,已率先迈步。
他们向那跑去,很快就将村民甩在身后。
两人并肩走过不算拥挤的街巷,门口一个约莫**岁的童子迎了上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锦袍,举手投足间老气横秋,竟与及冠男子别无二致:“二位公子,想买物件还是买消息?物件三百布泉,消息五万布泉,我家做的可都是良心买卖,童叟无欺。”
“小哥,我们想问一处地名,名曰砚秋池,不知这等消息值钱几许。”
姜羽话音刚落,便用眼神示意玄武。玄武立刻拍了拍腰间荷包,金衡星碰撞的脆响清脆悦耳。
童子眼睛一亮,立刻堆起笑容:“二位是贵客!里边请,里边请。观二位衣着,不像是南境之人,倒像北境天启城的公子哥。我还没去过呢,母亲说天启城楼宇如林,极为繁华。”
他熟练地引着二人入内,又对着坊中高声吆喝道:“贵客到,好生招呼着!”
掀开厚重的布帘,一道幽暗的长廊映入眼帘。廊内未设灯烛,仅靠两侧壁龛中微弱的珠光照明,廊下整齐摆放着些古朴小物件,而两侧悬挂的书法真迹,皆用鲛绡罩着,保护得极为周到。
“哟,公子莫非也喜欢西陵小姐的墨宝?”
廊的尽头,一个穿着干练、面容黝黑的跑堂迎了上来,脸颊还淌着汗珠,见了贵客,便将满身疲惫藏得严严实实。
“当年在苍梧屿,人人皆知西陵小姐的作品是上品,可有‘西陵笔蘸流泉软,墨融轻烟蕴雅柔’的美誉呢。”
姜羽驻足凝视,只见那宣纸上笔墨流转,既有柔情似水的婉约,又藏着柔中带刚的坚韧,与他平日所见的书法迥然不同:“是的,这书法意境独特,确是佳作。只是为何偌大的寻坊,只挂着这一帧书作?”
“公子好眼力!”跑堂笑着引着二人向内室走去,“西陵小姐本是四海商会会主的千金,自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才女。”
三人穿过长廊,踏入一间富丽堂皇的内室,此间空间极大,足能容下上千人,陈设极尽奢华,光影摇曳间,江湖侠客的佩剑、朝堂官吏的玉带、退隐高人的素袍交错相映。
丝竹轻缓之声伴着低语,热闹却不杂乱。
跑堂熟练地斟上热茶,话音刚落,便对着二人作揖:“二位贵客慢用,小的先退下了。”
“喂,店家,你还没说完呢!”
姜羽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涌上一丝好奇。
“我买你的消息!”他扬声喊道,可跑堂早已没了踪影。
就在此时,场内突然出现一阵浓烟,中央的台子缓缓升起,一个头戴黑色斗笠、面覆黑色面具的人悄然出现。
“各位贵客,今日涨潮,好物与消息皆来之不易。若是买消息,可往楼上静候;若是买物,孤品现世,可争先夺标。”
沙哑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几分神秘。
有意思,故弄玄虚!
姜羽端起茶杯,浅酌一口,目光平静地望着台上,静待场面恢复平静。
“少主,这儿真的能买到咱们想要的消息吗?”
玄武凑近低声问道。他方才仔细观察过寻坊的布局,照风水来看,此地沧海环腰藏宝气,翠屿聚气纳珍华。确是一处聚宝盆,可坊内浓雾四起,绝非自然形成,分明是人为布置的障眼法。
“方才在街上,你看见那些村民是什么模样吗?”姜羽放下茶杯,声音低沉。
“恨不得把我们生吞活剥了。”玄武如实答道。
“所以,这里最安全。”姜羽眼神锐利,“贸然与村民问话,定会生事端。而方才那童子说了,我想要的,这里都有。”
他的目光渐渐坚毅,紧紧盯着台上那人从幕后捧出的物件——那物件被黑布严严实实盖着,透着几分神秘。
黑布被掀开的刹那,满堂皆惊,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哗”的赞叹。
只见那是一支镂空金簪,鸾凤盘旋其上,栩栩如生,凤喙衔着一颗圆润的东珠,如凝晨露;簪身两侧嵌着艳红的宝石,映着灯光似霞色流转;下方垂着的碧玺流苏轻轻晃动,光华四溢,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此钗名曰碧鸾衔露,”
面具人走到发钗另一侧,缓缓介绍,“是当今君后娘娘赐予西陵小姐的信物。当年西陵小姐尚未出阁,便与君后交好,君后曾为媒,笑道‘你若去天启,你我姐妹二人便能时常相见’。此后,西陵小姐便弃了满身才艺,嫁去了天启贵胄之家。”
“这只钗子,怎的和主母的极为相似?”玄武猛地睁大眼睛,心头巨震。
他当年被姜家主母陵阳砚秋救下时,亲眼见过她佩戴这只钗子,那一幕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底——主母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的生命。
姜羽的心脏也骤然紧缩,指尖微微发麻。母亲曾对他说,碧鸾衔露是父亲赠予她的定情信物,自他记事起,总能看见母亲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支钗子,从不轻易示人。
“此钗制作极为不易,”
面具人继续说道,“南宫冶昀大师耗尽心血完成之后,便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所以,这世上仅此一钗,再无其二。”
“客家,我要了,三百金衡星!”一个腰间挂着镶金斧头的年轻公子率先出价,语气中满是势在必得。
此人正是肖承锐,南蛮尊主之义子,执掌南溟探司,在苍梧屿颇有势力。
“肖公子还是一如往常阔气啊!”
周围众人纷纷赞叹,肖承锐听着满场的奉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喜难自抑。
“五万金衡星!”玄武得到姜羽的示意,沉声喊出更高的价格,声音掷地有声。场内瞬间陷入死寂,再无人敢出声。
面具人环顾四周,高声问道:“还有客者要加价吗?”
满堂默然,无人应答。
“恭喜公子,这只钗子是您的了。”面具人示意身旁的侍女,将珠钗小心翼翼地送至姜羽手中。
姜羽双手接过,指尖微微颤抖,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钗子翻了个身。记忆中的那道小划痕赫然在目——那是他幼时顽皮:偷偷拿钗子蘸墨练字留下的,黑色的印子即便过了十年,依旧没有洗净,与当年的模样分毫不差。
母亲的钗子,怎么会是君后赐予西陵小姐的信物?
父亲明明说,这是他游历江南时,特意为母亲定制的定情信物,世上仅此一支。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姜羽只觉得天旋地转,胸腔中翻涌着愤怒与悲痛,还有被欺骗十年的屈辱。
“父亲骗了我……”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痛苦,“我们被骗了十年!”
玄武刚与店家办完交易,见少主神色不对,连忙快步走来:“少主,您怎么了?”
“父亲派来的眼线怎么样了?”姜羽猛地抬头,眼中的迷茫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假装未曾察觉,已将所有行踪悉数透露给他了。”玄武低声回应。
“全部杀了!”姜羽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再买消息,我们去无妄阁。”
“少主……这……”玄武略一迟疑,终究还是应声,“玄武这就去办。”
他乔装一番,悄悄走出长廊,寻到坊外隐藏的五个眼线。
那些人皆是姜世安的心腹,行事隐秘,却不知早已被玄武盯上。不多时,玄武便利落解决了几人,没留下半点痕迹,悄然返回。
与此同时,南蛮滨海一带,蛇虫鼠蚁猖獗,硝香殿的婢子们正四处撒着清壤散,那辛辣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将蛇虫尽数驱散,以保殿内主子安宁。
见肖承锐归来,婢子们连忙躬身退下,殿内只剩枯苔君端坐于主位。
“义父,姜羽杀了姜世安派来的眼线,正准备买消息前往无妄阁,看样子是要追查陵阳砚秋的事情。”肖承锐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让他去。”枯苔君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冷冽,“姜世安也该让位了。”
“只是……姜世安毕竟与我毒宗有盟约,如此暗算,怕是有失仁义。”肖承锐面露迟疑,轻声说道。
“仁义?”枯苔君猛地拍案而起,眼中迸发出滔天恨意,“当年大战,他答应用尽全部兵力助我夺取君位,结果呢?大战前夕,撤去了城外所有兵力。投奔了江宁一族,致使我毒宗三十万军民葬身火海!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
他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情绪,又道:“姜羽是良才,任他自寻实情便是,必不负所托。另外,木方近况如何?”
肖承锐连忙取出收到的探司秘信,恭敬地呈给枯苔君:“南溟探司派出两名探子,将他从崖底救回。因其双腿被巨石所压,伤势过重,药毒真人及其弟子耗尽心力,虽保住了他的性命,却未能保住他的左腿——左腿已然无力,只剩右腿勉强能维持行走。”
“无碍,能续上一命就够了,也算是他的报应。”
枯苔君淡淡说道,“你给他弄个新的身份,送去南疆中瘴,务必要让他待在抚州厅。”
肖承锐面露难色,终究还是如实禀报:“义父,毒宗南溟探司与巫族鸢影蝶蛊,本是天生死敌。昨日湘秉谦致信阴九娘,言生灵石已有眉目,然我等蛊术不及南疆祭司府,所遣探子未能截得此信。此刻遣木方往中瘴,恐为鸢影蝶蛊之蛊者察觉,彼若向上君禀报,我等便无辩驳之地。儿子以为,不若先从天启城着手。
枯苔君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当即笑道:“分析甚善!南溟探司交予你手,我很放心。日后当善用江湖之力与之抗衡——鸢影蝶蛊之长,在于渗透各族官吏与黔首,消息传递极速;而南溟探司善御水,探子遍布江湖四海,乃四合洲内唯一能与鸢影蝶蛊相抗之势力。化劣为优,汝便有望承我之位!
“承锐谢义父提点,定不枉您一番教诲!”肖承锐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个头,心中的野心被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