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公子 第42章 玉千琼（1）

玉千琼并不像我担心的那样难以相处，正相反，他的沉默使他成为了旅途中很好的同伴。

我们一路也算的上走马观花，只不过看的不是街道美景，而是野原荒林。

我敏锐的察觉到，他似乎很厌恶人多的地方。

不过这也是好事，毕竟他一到有人的地方就得戴面具、蒙面纱，否则有他在的地方会被前来观摩的人堵的水泄不通，密密麻麻全都是来看他貌比潘安、看杀卫玠的绝世容颜。

我很少这么形容一个男子，但如果是放在玉千琼身上，当真一点都不夸张。

离开叶倾后的第三周，我们到了灵玉山脉的边陲地带。于是，我做出了那个再也无法反悔的决定——吃下天参草，断绝自己的所有后路。

纵使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却依旧让我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我已经无法准确的记得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那绝望到好像要死掉的痛。

玉千琼后来和我说，我把整个客栈的人都引了过来，还惊动了官兵。后来他带我走了，而我挣扎之中还扯碎了他的衣服。

那几天我过的浑浑噩噩，在清醒和昏迷的边缘沉浮，有时，我好像看见了那场我梦中的大火，将我和师父一同埋葬；有时，我好像看到了百里狰狞的面庞，恨自他猩红的眼中化为血泪留下；有时，我好像看到了楼原，安安静静站在地平线的尽头看我，他的身后是他的妻子，无悲无喜的站在那里，像是天上来审判我的神仙。

最后，我看到了叶倾。

他正笑着和什么人说话，我走过去时，那张温柔和煦的脸忽然变得极冷。

“我不要你了。” 他说，“离我远一点。”

我想拉住他的手，我在心中大喊着：“不要！”

可是叶倾却决绝的转身，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我再也追不上他。

一碰凉水从头顶蓦然浇下。

我一个激灵，醒了，彻彻底底的从这几天的醉生梦死中苏醒了。

而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漆黑的悬梁上吊着的白绫。

“玉千琼？！” 我猛然坐起身，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没清醒过来，一转头，就见玉千琼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竹简。

他淡淡的瞥了我一眼，说：“那不是给你的。这房子里有个死人，已经被我丢出去了。”

“死人？怎么会有死人？”

“我们现在在灵玉山脉的最中心，方圆百里了无人烟，这个茅屋是唯一的住所。” 玉千琼不咸不淡的说，“死了一个人而已，不足挂齿。”

“…… ” 我把白绫扯下来丢出了门。

“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玉千琼在我身后说，“你离开叶倾，就是为了把自己毒死吗？”

我无言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天参草还是叶倾给你的。要是让他知道他亲手把杀死你的东西递给了你，他会被气死的。” 玉千琼语气平平，甚至能听出几分饶有兴致。

“…… ” 我没法回答。

我的身体变差了，这似乎是无可避免的。纵使我体内的血中和了那霸道的毒，却依旧无法将毒性彻底为我所用。

我开始高烧、生病，吃不下饭，下不了床，肌肉也开始萎缩，内力也丝毫都用不出来。

最严重的几天，我开始吐血，胸腔里时常翻涌着血腥气。

楼原又出现在我面前了，在那黑暗之中，他将我推开，将我往前推，不断往前推，一直往前推。

“你不该来这里。” 他说，“回去，快回去。”

我想抓住他，我想带他一起走，他却很悲伤的看着我，说：“如果我们真的出去，我希望活下去的人是你。”

“为什么我们不能全都活下去？” 我悲伤的问他，“为什么，楼原？”

“走！” 楼原将我推开了。

他丢下我，走了。

于是我又醒了。

睁开眼睛，玉千琼的脸便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他在我的上方静静看着我，呼吸吐在我的嘴唇上，鼻子几乎就要碰到我。我能看清楚他的睫毛，根根分明的虚虚笼住一双清亮而深沉的眼睛。

“玉千琼。” 我唤，声音沙哑，嘴唇干裂，舌尖还有血腥味。

玉千琼直起身，慢条斯理的开始包扎伤口。

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还是血腥味，却带着某种…凉意。

“你的血？” 我问。

“是。” 玉千琼说，“现在你死不了了。”

“…… ”

我艰难的爬起身，衣领顺着我的肩膀滑落。不知何时，我以前穿的衣服已经太大了。

玉千琼扶着我站起身，我将行囊里的几个药瓶翻出来，里面的药剩的很多，我囫囵吞下后觉得力气好多了。

我懊恼的想：我应该先吃这些药的。

我还是太过依赖我身体里的血，以为哪怕是天参草我都能抗衡一二。

“谢谢你。” 我说，靠在墙壁上，“你的血有什么功效？”

玉千琼安静的看着我，说：“我不能告诉你，但你喝了我的血，短期内不会死了。”

我扯了扯嘴角，不可置否。

“你不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叹了一口气。

“没兴趣。” 玉千琼说。

我看着他，仿佛这是我第一次认识他，又或是我从来都不认识他。

“我们走吧。” 我说。

“你可以留在这里。” 玉千琼说，“你没有内力，去了也是死。”

我这才发觉我的内力又一次消失了。

“暂时的还是？” 我下意识问。

“暂时的。你的内力被我的血压制了。” 玉千琼淡淡的说，“两个月后，自然能好。”

“两个月！？”

“嗯。” 玉千琼点点头。

我烦躁的摇了摇头。

两个月，我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两个月。

玉千琼却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说：“在我的血失去效用前，你不会死。两个月后，如果你能找出压制天参草的东西，你还能再活一段时光。”

“…我要去杀叶林峰，离我预想的时间还有五个月。 ” 我无奈的说。

“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今天。” 玉千琼不咸不淡的说。

我无言以对。

“灵玉山脉里有不少罕见的天地灵药，对你有帮助。如果你还有最基本的轻功，我可以带你去取。”

“结愿呢？”

“如果不是我要的东西，我会把它带回洛神宫。”

“你要回洛神宫？！”

玉千琼凉薄的笑了一声，“杀人。”

房间内静了两秒。

玉千琼又变成了那副清冷的谪仙模样，“你休息吧。”

“…… ” 我揉了揉酸痛的关节，摇摇头，“不躺了，我们走吧。”

…

玉千琼带我去了我们上次来的地方。

那个荒芜的、不知为何人全都死光了的村子。

我仅仅看了一眼，就知道哪里是我和叶倾去过的、哪里是我和楼原走过的。

恍惚一看，也不过是一年落雪又消融，人却已经不复当初。

我垂眸，一脚踩在石砖缝中生出的野草上，缓缓地跟在玉千琼的身后走。

“你先前落下悬崖后又逃去了哪里？” 我问。

“密道。”

“密道！？” 我一怔。

“嗯。” 玉千琼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惆怅，“我曾经住的地方。”

“……？ ”

他没有多说，只是带着我走上了曾经楼原带我走过的道路。我越走，神情越古怪，直到玉千琼停在了那条坍塌的道路前一愣，我才确定他说的密道和我曾亲身被困住的地方是同一条。

“你说的是这里？” 我问，面色犹疑，“你以前住这里？”

“以前这里没有塌。你来过？” 他回身，眸色一闪。

“…我就是在这里杀死楼原的。” 我喃喃，“被困在里面了，出不来，后来才知道是弦要杀我。”

“……” 玉千琼瞥了我一眼，伸出手抵在一块石头上。

“实心的，里面都堵起来了。” 我说。

玉千琼不答，周身忽然爆发出一阵白光，紧接着，光华泯灭，却化为力量被他收入身体。

碰——

我震惊的看着那场景，只见巨石在那白光贯穿之后竟然轰然崩塌，紧接着，后面的巨石像是受到了什么强压，竟然一个接着一个的碎了。

不多时，一条完整的、通常的道路便露了出来。

玉千琼轻飘飘的收回手，看了我一眼，而我目光呆滞，已经彻底愣在原地。

“这是武功？” 我干巴巴的问。

“不是。”

“你是人？”

“不是。”

“？ ” 我扭头看他，就见玉千琼神色平静，甚至还有点认真。

“我不是人。” 他说。

而我觉得我笑不出来。

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信了，好像玉千琼真的有那种魔力，把一切荒谬的东西变得真实。

最后，我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我们进去吧。” 我低声道，抬脚走了进去。

上一次来，身边的还是楼原，这一次来，身边就是玉千琼了。

和楼原曾在这里说过的话无可避免的重新回到了我的脑中。我想起了他的儿子顾盼安，如果还活着的话，应当已经十四岁了。

我从没去过学堂，但我想，他这个年纪应该学的是什么拗口晦涩的文章，好以后科考，精忠报国。若是没中，那便当一介草民，平平凡凡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我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尽头。我转头看向玉千琼，用眼神问他接下来要往哪里走，他眯了眯眼，将我推到了后面。

“有人动过这里，把这扇门改成了机关。” 玉千琼说，“是因为你触动了机关，这里才塌的吗？”

“…是。”

“呵。” 玉千琼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生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落出一把银色匕首来，干脆利落的一划掌心，红艳艳的血顷刻流了出来。

他将手掌贴到墙壁上，没一会儿，只听那咔嚓咔嚓的声响传来，看似是死路的地方，竟然打开了。

“这里有路！？” 我震惊道。

“只有我的血才能开。” 玉千琼微微皱眉。

“为什么？”

玉千琼不知为何，对这个问题格外没有耐心，“我说过了，这个地宫，就是我的家。”

在那石墙之后，火焰不知为何全都噌的一声亮了起来，长明灯映照出的道路诡谲而幽深，但玉千琼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在我跟上他的脚步之后，身后的石门重新合上。我寒毛倒竖，有些惧怕的回头看了一眼，玉千琼便不耐烦的在前头说：“有我在，你不会被困住。”

说罢，也不再管我，一个人走入了黑暗中。

“…… ”

我闭了闭眼，紧紧的跟上了他。

然而，我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传说中的“结愿”会在这样的地方。

号称是玉千琼的家？

这一刻，关于他的一切，再次变得扑朔迷离…

被囚在石室中的人、桌下的莫鬼、死去的九阶、供奉的婵月剑......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我真的可以相信他吗？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