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天亮得早。
当朝阳照到残破的青砖大屋的一角时,里面有了动静。
一个干瘦的老头起身,小心翼翼地从竹筒里倒水喝了一口,随后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都别睡了,醒一醒,今天有大事要干,都赶一赶你们的懒虫。”
他视线一扫,躺在地面上的老少爷们都迷蒙着眼,往左边一看,几块板子垒起来的“门”后也有了人起身,女人和娃娃们也醒了。
“夏至,夏至,快些醒醒。”李柳叶用枯瘦的手轻轻拍着女儿,“再不醒,等下我把水喝完咯。”
赵夏至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和饿得抽疼的胃跟奏曲似的,上边疼完下边疼,她弯着腰坐起来,就见她娘递过来一个葫芦,她晃了晃,还有一小半,舍不得多喝,她也就喝了两口。
饶是拢共两口水,都让旁边的堂姐堂妹们眼馋,但她们不敢说,因为水都是有定量的,每房一天一个葫芦,人多就只能少喝,人少就能多喝些。
而二房是人最少的,二叔二婶只有夏至一个孩子,三春羡慕极了,小声嘟囔道:“我要是夏至该有多好。”
“别瞎说。”大丫看了看妹妹,压低声音,“娘说了,夏至以后没有兄弟姐妹扶持,不成个样子的,特别是没有兄弟,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两个人窃窃私语,却没看见赵夏至瞥了她们一眼,才稍稍安定下来就开始说她家坏话?
以后去找食物不带她们,哼!
“都出去站着,衙役们准备到了,没得让他们等。”村长说,往后他们扎根在淮安县,衙役们可是直接管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不能得罪。
出了青砖大屋就是一条通往外边的土路,有些地方还开裂,想来是大旱时留下的。
小赵村上下一竿子人,甭管男女老少都在这儿睁着眼睛看,一个个都是瘦的只剩下皮包骨,不过精气神倒还行,预备分田地分房屋呢,一个个都幻想着分了地拼着力气耕种,日子就好过起来啦。
“咋的还不到,不会骗咱们的吧。这没有地,吃什么喝什么?”赵大刚的手紧紧攥着破旧麻衣的下摆。
“不分也不能看着咱们一年多口人饿死吧?兴许直接分粮给我们?”赵三刚一惯是个混不吝,他是咋样都行的,心里还念着分给他家的田别那么多,他可不想下地累成一头牛。
赵夏至她爹赵二刚没说话,本来喝水就少,一说话,嘴里更干巴了。
轱辘轱辘的轮子滚动声由远及近,赵夏至踮着脚看,四个衙役推着两辆板车,“排好队,一人一碗粥,这是第二天赈灾了,按照大人的意思,赈灾粮吃一个月,今天给你们分房屋、田地和粮种,一个月内你们把这新的粮种种下去,包括稻子还有玉米,改良过的,秋季就能收了,保管你们冬季不会饿死。”
“除了种地,还要修缮这些房屋,过了这一个月,就按照人头给你们分粮食,你们自己开火煮。秋季粮收了之后就不再发粮食了,你们都算着点,别吃光。”衙役们也是瘦巴巴,说完这一大串的话舔舔嘴唇,摸出葫芦喝了几大口水。
尽管已经在落户附近的村子听过这些话,但村民们依旧听得很认真,就连孩子们都安静得很。
“这个村子以前的人都没了,村名自然不作数。你们想叫什么村?我给写下来,要登记的。”
“小赵村。”村长上前,扯了扯打着补丁的麻布袖口说,人群中有两个男人欲言又止,到底顾忌着,没敢开口。
“好,那你们就是小赵村的村民,从前山山脚下到村口这一片位置都划给你们村,再细分到每一家,至于怎么分,不是按照人头,按照户分,每一户能分五亩地,上边发下来的粮种是改良过的,在别的县下田都能有二百五十斤一亩的收获,中田普遍是三百斤到三百五十斤。小赵村的田大部分是中田,少许是下田,五亩地照顾得好了,一家人都能混个饱。”人群微微骚乱,衙役不得不扯着嗓子喊,“安静安静。”
“那王富贵家里只有他老娘还有他媳妇在了,这分五亩地,粮食多到吃不完。我们家人多,这算来算去每个人都吃不饱啊。”方才不满起名“小赵村”的一个男人大声说道,他家一共八口人,七个是爷们,五亩地的粮食不够分。
赵夏至在心里飞快地算,甭看产量高,即便是按照三百五十斤一亩来算,五亩地就是一千七百五十斤,这还要交税呢,还不知道新朝廷怎么收田赋。按照天灾之前的前朝收税税率,两百斤粮要交一百三十斤给朝廷,交了这一部分后还能剩下多少?
一个成年的男子一年至少得吃六百斤粮,顿顿吃饱得再加两百斤,赵夏至瞅了瞅他们这一大家子,哪怕天灾没到,他们家也个个都瘦啊,吃不饱。
天灾一到,加上朝廷压迫,隔壁县就有人揭竿起义,乱了五年,这新朝刚建立,估摸着会让平民百姓休养生息吧?
“别急别急,听我说完。”衙役大吼,“你们迁过来,户籍还没有登记完整,人多的可以分成几户,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就能算作一户,听见没有?”
听上头的大人们说,平头老百姓门户多了,陛下会高兴。
分户?分家!
如同平地起了一声惊雷,人口不少的赵夏至她家里头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小心思。赵老头赵富银脸色不大好,他还在呢,哪到了分家的时候?刘老婆子刘桂香则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小儿子赵三刚,这分家了,三刚这个懒货咋活得下去哟!
赵大刚娘子何金花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明显意动,又不好主动提,便装模作样地瞅了瞅其他人。
赵三刚瞪大眼,他还没成亲呐,以后这五亩地都要他一个人耕种?
赵夏至看她爹娘,这俩人也是眉来眼去,指定偏向于分家。
这家里就属她爹最不受待见,上有长兄下有幼弟,他这个老二夹中间。
眼见大家都没说话,何金花捅咕了赵大刚一下,赵大刚挠了挠头,“爹,你咋想的,我都听你的,你说咋样就咋样。”
“这我还能咋想,不分家五亩地不是等着饿死?”赵老头没好气地说道,谁还能嫌自个的地多?他混浊的眼睛抬了抬,“我还没糊涂,既然分户,就相当于分家,自然是越分越细能分到的田更多,我和老婆子,老大一家,老二一家,老三自个一家,算作四户,那咱们就有了五、十,二十亩地。至于家当,都瞧见了,逃难了几年啥都没了,你们各自拿上自个的那点子东西,至于别的大件大家各自攒吧。”
五亩地不少了,肯下力气去侍弄地指不定还能吃饱呢!不就这点子心愿?
“爹,你和娘耕五亩地多了点,不如让大刚帮着干。我得了空也帮着理一理,让你们不用那么辛苦。”何金花有自己的想法,老头老婆子的地以后肯定要分下来的,他们家是长子,不得分给他们?
赵老头没说话,刘桂香又瞥了瞥小儿子,气氛一时之间凝在那里。衙役们等得不耐烦,高声问道:“决定好了就过来我这里登记,排好队,关系近的前后来。”
不独赵老头一家,家里儿子多的都选择了分家,有的一个人耕不了五亩地,这不是还有兄弟姐妹帮衬么?
分户忙活了一个时辰,户头忙完了却也还没到分田,得先分房子,不然一分田大家心思都不在这里。
说是房子,也就是原本这个村子的人起的房屋,如今破破烂烂,他们分到手还得修整。
“抓阄,每一个木片写着一个数字,对应一个房屋,每一户派个人上来抓,抓到哪个是哪个。你们迁过来之前我们就计好了,最多也就分七十八户,所以这木片总共七十八片。”这完全凭运气,先后不影响。
“夏至,等会儿咱们家你上去抓阄。”李柳叶小声在女儿耳边说,见女儿轻轻点头,她便放心了,夏至可是个福娃!
知道赵夏至运气好得邪门的不只她爹娘,赵家都清楚,何金花有些不甘心,那最好的青砖瓦房大屋不会让赵夏至抽去了吧?
赵富银心头不爽利,本来没有分户这一事他还打算让赵夏至抓阄,现在这好处落不到身上了。
被何金花的视线盯着,赵夏至自然有所感觉,她抬头,“大伯母,你看我做什么?”她这个大伯母老是在算计,逃难都不停的,时不时恶心一下人,这会儿指定在憋什么坏主意。
“夏至,伯母看你年纪小,不如你先抽,你站前头,咋样?”何金花不等赵夏至回答就推着她站在了赵老头身后,自个则是跟赵大刚站在赵三刚前头。
这来抽签,有的是夫妻二人一起来,有的就派个代表,但是大部分都是一家之主。像赵二刚与李柳叶那样让个孩子来抽的那是仅他们这一户,抽房子那么大的事,怎么能让个孩子沾手?
后头的赵三刚无赖地笑嘻嘻,“大嫂,你咋不体谅体谅我这个小叔子?”
“边儿去。”何金花翻白眼,她是想要占好处,可不想自家被占好处。
赵夏至脑子一转就知道何金花打着什么主意,她想了想,在赵老头抽完木片后她慢慢地朝着一个方向伸手,忽然,她的肩膀被用力一推,整个人被推到了后头,要不是她早有准备,这会儿只怕要摔个屁股墩。
“我们先选,我们是大房。”何金花对着衙役们赔笑,又戳戳赵大刚,眼神示意他选刚才赵夏至挑中的。
赵大刚不敢多看别人的眼神,快速选了,满眼期待地翻过来一看——七十八。
不是一吗?何金花脸上的笑容僵住,衙役可不管那些个,“七十八,赵大刚,你们一家六口住村尾最后那个房子,可以了,下一户。”
那个?要说来了这里两天她对哪个房屋印象最深刻,除了村口的青砖大屋外,就是村尾末端的小瓦房,小,大半个房屋都塌了,剩下的两堵泥墙也是摇摇欲坠,咋能住人?
“不是,我们……”何金花还没说完就被赵大刚拉走。
后头的赵夏至大步上前,心情很好地随手一拿,明晃晃的“一”,青砖大屋!
“赵二刚一家三口,村口青砖瓦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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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