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澜抱起阿沅钻进地道,最后回头时,看见楚明昭的背影逆着光,刀锋映着雪色,恍若十年前上元节那个为她挡住惊马的小女孩。
地道里的空气混浊潮湿,沈知澜的竹杖点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闷响。阿沅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小手冰凉。身后徐怀瑾的农舍方向传来打斗声,每一次兵刃相接的脆响都让沈知澜的呼吸更急促一分。
"姐姐..."阿沅突然停下,指着石壁上的一道刻痕。那是个极浅的梅花印记,与孩子后颈的胎记如出一辙。
沈知澜凑近查看,发现刻痕中心有个细如发丝的小孔。她试探性地将父亲留下的银针插入,石壁突然无声滑开,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
"楚明昭!"她回头喊道,声音在地道里激起空洞的回音。
回答她的只有渐近的脚步声。沈知澜将阿沅护在身后,银针扣在指间。黑暗中浮现出楚明昭的身影,她左臂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右手提着仍在滴血的短刀。
"走。"楚明昭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他们用了火油。"
窄道曲折向下,石壁上每隔十步就有一盏长明灯。借着微弱的光,沈知澜发现灯座上都刻着相同的梅花纹。阿沅忽然挣脱她的手,跑到前方一块凸起的石板前,小手按在表面某个位置。
"等等——"沈知澜的警告还没说完,石板已经翻转,露出后面宽敞的石室。
石室中央摆着沙盘,赫然是玉门关一带的地形。沙盘边沿插着几面褪色的小旗,其中一面绣着"楚"字。楚明昭的刀"当啷"掉在地上,她踉跄着跪倒在沙盘前,手指抚过那些微缩的城楼。
"这是..."
"当年的作战室。"沈知澜轻声道,拾起沙盘旁半卷残破的羊皮地图。地图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但还能辨认出父亲的字迹标注着药材运输路线。
阿沅好奇地碰了碰沙盘某处,机关运转声突然响起。沙盘从中间分开,升起个檀木匣子。匣中整齐码放着几封火漆完好的信函,最上面那封的漆印是朵梅花。
楚明昭拆信的手抖得厉害。信纸展开,熟悉的笔迹让沈知澜瞬间红了眼眶——是父亲写给楚将军的密函:
"楚兄钧鉴:雪里青药性有异,经查实为内务府调包...恐东窗事发,弟已命人将真本藏于..."
文字在此处中断。楚明昭翻到第二页,却是空白。阿沅突然爬上椅子,小手在信纸上方晃了晃。阳光从石室顶端的通风孔斜射下来,穿过孩子指缝,在信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隐藏的字迹渐渐显现。
"...阿沅胎记处。此女乃信使之女,其父携真本突围时遇害..."
沈知澜的银针掉在地上。她颤抖着捧起阿沅的小脸,在阳光下仔细端详那枚梅花胎记。光线下,原本看似随意的纹路此刻清晰呈现出微缩地图的轮廓。
"是军械库的地下暗室。"楚明昭的呼吸变得急促,"当年我父亲..."
石室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楚明昭迅速将信件塞入怀中,吹灭长明灯。黑暗中,沈知澜感觉有人从背后环抱住她和阿沅,温热的呼吸拂在她耳畔:
"数到三,带阿沅往右跑。"
箭矢破空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沈知澜抱着阿沅扑向右侧时,听见楚明昭闷哼一声。她本能地要回头,却被推了一把:
"跑!"
地道尽头是向上的石阶。沈知澜的右腿疼得像要裂开,却不敢停下。阿沅在她怀里发抖,小手死死揪着她的衣襟。身后打斗声越来越远,最终完全被水流声掩盖——石阶尽头是条地下暗河。
木筏系在岸边的石柱上,柱身刻着新鲜的梅花记号。沈知澜刚解开缆绳,楚明昭就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她的右肩插着半截断箭,血已经浸透半边衣襟。
"有人...帮我们..."她喘息着栽倒在木筏上,"水路...通城外..."
木筏顺流而下,洞顶的萤石发出幽蓝微光。阿沅蜷在沈知澜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沈知澜撕下衣袖给楚明昭简单包扎,发现箭伤周围的皮肤已经泛青。
"有毒。"她声音发紧,从荷包取出最后三粒解毒丹。
楚明昭摇头,从怀中掏出那封密信:"先看这个...背面..."
信纸背面是幅简笔地图,标注着玉门关军械库的某个偏门。最令人心惊的是图角落款——那根本不是沈父的字迹,而是模仿他笔迹的赝品。
"我们中计了。"楚明昭咳出一口血沫,"徐怀瑾给的线索...都是陷阱..."
沈知澜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掀起阿沅的衣领。在萤石蓝光下,胎记中的地图纹路与密信上的截然不同——真正的藏宝地是关外的某个废弃烽燧。
木筏突然剧烈颠簸,前方出现光亮。楚明昭强撑着坐起来,用没受伤的手握紧短刀:
"准备靠岸...无论看到谁都别信..."
水流骤然湍急,木筏被冲出洞口。刺目的阳光里,沈知澜看见岸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当年沈家的老仆福伯,手里捧着个积满灰尘的药箱。
"小姐..."老人老泪纵横,"老奴等了十年啊..."
楚明昭的刀却横在老人颈前:"证明你是真的。"
福伯不慌不忙解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梅花烙印——与阿沅胎记一模一样。他颤抖着打开药箱,里面整齐码放着数十册医案,最上面那本封皮上写着:
"雪里青药性考据实录·沈临川亲笔"
沈知澜的竹杖掉在地上。她跪倒在药箱前,手指抚过父亲的字迹。在最后一页,父亲用朱笔写着:
"此方若现世,必先验于吾女右腿伤处..."
楚明昭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沈知澜红着眼眶翻开医案,终于明白自己的腿伤为何十年不愈——那根本不是烧伤,而是父亲为测试解毒方故意留下的病灶。
"福伯..."她声音哽咽,"准备药浴。"
夕阳西沉时,沈知澜在烽燧顶楼为楚明昭施针。阿沅蹲在旁边捣药,小脸认真得可爱。福伯在楼下熬煮药材,苦涩的香气随风飘散。
楚明昭的指尖轻轻碰触沈知澜的右膝:"疼吗?"
"习惯了。"沈知澜专注地捻动银针,"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当年上元节,你为什么偷我的糖人。"
楚明昭怔了怔,突然笑出声:"因为...你给完糖人就跑去猜灯谜,都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阿沅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从兜里掏出块麦芽糖,掰成两半塞进她们手里。
烽燧外,第一颗星辰亮了起来。
药炉上的陶罐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沈知澜用木勺搅动着浓黑的药汁,蒸汽模糊了她的视线。阿沅趴在小凳上,正用炭笔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地临摹药方,时不时抬头偷瞄她一眼。
"写错了。"沈知澜头也不抬地说道,"茯苓的'苓'字少了一横。"
阿沅慌忙用袖子去擦,炭灰蹭得小脸像只花猫。沈知澜取出手帕给她擦脸,忽然发现孩子颈后的梅花胎记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粉——那是糖霜的痕迹。
"福伯给你吃糖了?"她轻声问。
阿沅摇摇头,从荷包里掏出块油纸包着的糖块,献宝似的捧给她看。糖块已经融化变形,但还能看出是兔子形状,糖纸上印着褪色的梅花纹。
沈知澜的手猛地一抖,木勺磕在药罐边缘发出脆响。这糖纸的花纹她太熟悉了——十年前上元节,她给那个被马惊到的小姑娘的糖人,用的就是这种糖纸。
"姐姐?"阿沅担忧地拽了拽她的袖子。
"没事。"沈知澜深吸一口气,将糖块重新包好,"这糖...是谁给你的?"
阿沅指了指楼上。沈知澜抬头望去,透过竹帘的缝隙,能看到楚明昭正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什么物件。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沈知澜的心突然跳得厉害。她将药罐端下炉子,对阿沅比了个"继续练字"的手势,拄着竹杖慢慢走上楼梯。
阁楼里弥漫着苦涩的药香。楚明昭背对着门口,听到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药熬好了?"
"还差一味甘草。"沈知澜走到她身旁,"你手里拿的什么?"
楚明昭摊开掌心。那是半块已经发黄的糖人,依稀能看出是兔子的半只耳朵,用油纸仔细地包着,纸上的梅花纹与阿沅那块一模一样。
"你居然...留了十年?"沈知澜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时舍不得吃。"楚明昭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糖块,"后来家逢变故,反倒成了唯一的甜味。"
窗外的风吹动竹帘,光影在两人之间流转。沈知澜突然发现楚明昭的耳尖红了,这个在刀光剑影里都不曾退缩的人,此刻却不敢与她对视。
"另半块呢?"楚明昭突然问。
沈知澜怔了怔,随即失笑:"当然是吃掉了。谁会留着糖..."
话音戛然而止。她看见楚明昭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层层解开后,里面赫然是半块一模一样的糖人——正是当年她咬过的那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