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掌柜,柳大夫!"老李头的孙子高声喊道,"大伙儿给您二位凑的礼!"
展开的百衲被上,密密麻麻拼缀着各色布料。张婶颤巍巍地指着被角:"这块蓝缎子是您治好我爹中风时穿的,这块红绸是小满成亲时裁的..."
每一块布料下都绣着日期和事件:"永昌四十三年,治愈时疫""永昌五十年,残疾学堂落成""永昌六十二年,接生承梅的女儿"...
姜墨兰的指尖停在最中央那块靛青棉布上——这是她初遇细雨那年穿的衣服料子,不知被谁偷偷保存至今。
细雨突然咳嗽起来,姜墨兰熟练地从轮椅暗格取出药丸。这些年她们的角色渐渐对调,当年那个莽撞的小丫头,如今成了被照顾的人。
"不碍事。"细雨就着她的手咽下药丸,突然指向院外,"念柳家的小丫头来了。"
五岁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腕间的银铃清脆悦耳。抓周礼上,她毫不犹豫地抓起银针和轮椅模型,引得满堂喝彩。
细雨颤巍巍地取下自己珍藏六十年的第一对铜铃:"给咱们小徒孙的。"
铜铃早已氧化发黑,但"柳细雨"三个小字依然清晰可见。姜墨兰则取出套微缩版轮椅图纸,扉页上写着:"愿世间残缺,终得圆满。"
夜深人静时,姜墨兰的咳嗽声越来越急。细雨执意要守在她床前,枯瘦的手指紧握着她不再光滑的手。
"阿姐..."她声音哽咽,"说好的一百岁呢?"
姜墨兰虚弱地笑了笑,目光投向窗外那株新栽的梅苗。细雨突然明白什么,踉跄着跑到老梅树下,从树洞里取出封信。
信纸已经发黄,墨香却依然清晰:
"细雨:
若我先走,不必悲伤。
愿做来世的春雨,护你一世安宁。
记得给新梅苗施肥。
——墨兰"
泪水模糊了视线。细雨抱着信笺回到床前,发现姜墨兰已经安然闭目,唇角还噙着笑。她轻轻将铜铃铛解下,系在爱人腕间。
"叮——"
六十年来,这对铃铛第一次同时响起,又同时归于寂静。
次年春分,细雨在满院梅香中安详离世。承梅整理遗物时,在老梅树洞里发现最后一封信:
"承梅:
新梅苗下埋着我们的第一坛酒。
医馆就托付给你了。
记得常擦铜铃。
——细雨"
葬礼那日,全城百姓自发前来送行。残疾学堂的学子们推着轮椅,在医馆门前排成长龙。每个人手里都捧着自制的梅枝,轻轻放在两具棺木上。
当泥土掩埋最后一寸棺木时,那株新栽的梅苗突然开了第一朵花。
番外九·梅香永续
谷雨这日,承梅站在梯子上,亲手为"梅雨医坊"的牌匾重新描金。
百年老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粉沿着当年三皇子题字的痕迹流淌。她小心避开匾角那个小小的梅花印记——那是细雨师祖六十年前偷偷刻的。
"院长,残疾学堂的孩子们来了。"学徒在梯下轻声提醒。
承梅回头,看见十几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整齐排列在青石斜坡前。那条被轮椅碾磨了八十年的斜坡,如今已光滑如镜,每一道纹路都诉说着光阴的故事。
"今天教大家辨识药材。"承梅取出一个古旧的檀木匣,"这是姜墨兰师祖和柳细雨师祖用过的..."
匣盖打开的瞬间,淡淡的梅香飘散开来。最上层是泛黄的轮椅设计图,每张图纸角落都画着朵小梅花;下层则是装订成册的药方笔记,字迹从稚嫩到工整,记录着跨越半个世纪的医者仁心。
"这张图..."坐着轮椅的小姑娘举起一张图纸,"为什么这里的轮子画得不一样?"
承梅微笑:"这是姜师祖最初的设计,后来她发现大轮子更适合泥泞路面。"她指向图纸边缘的批注,"看这里写着'细雨说加宽些'..."
学堂里,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孩正对着铜人练习针灸。她笨拙地模仿画册上的姿势——那本《金针要诀》的扉页上,细雨师祖亲笔写着:"手要稳,心要静"。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药柜最上层那排陶罐上。每个罐底都刻着字,最旧的那个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兰"字。承梅每周都会亲自擦拭这些陶罐,就像当年看着细雨师祖做的那样。
"院长!"学徒急匆匆跑来,"老梅树那边有发现!"
百年梅树的树干更粗壮了,树洞几乎被年轮封闭。工匠在修剪枯枝时,意外发现树洞深处有个防水的油纸包。
承梅颤抖着打开,里面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后来的孩子们:
我们很好,勿念。
医馆就托付给你们了。
记得给新来的学徒讲小满把黄连写成黄莲的故事。
——墨兰&细雨"
字迹一半是姜师祖的瘦金体,一半是柳师祖的行楷,却由承梅认出这是自己二十年前代笔的。那年细雨师祖弥留之际,非要她模仿着两位师祖的笔迹写下这封信。
清明时节,医馆门前的梅树下缀满红绸。全城的残疾人士自发前来,每人在枝头系一条绸带。八十岁的念柳坐在轮椅上,为曾孙女系上一条崭新的红绸。
"这是姜师祖和柳师祖的故事。"她指着如红瀑般垂落的绸带,"每一条都代表一个被她们帮助过的人。"
小姑娘仰头望着满树红绸:"她们现在在哪里呀?"
念柳指向学堂里那两个认真学习的小身影:"在那里,在这里,在所有记得她们的人心里。"
春风拂过,吹落几片早开的梅花。百年医馆的檐角下,那对铜铃铛依然悬挂着,只是再不会同时响起。
但每当轮椅碾过青石斜坡,每当银针划过铜人穴位,每当新的学徒打翻第一个药罐——那清脆的铃音就会在某个角落,悄然重现。
[全文终]
··········
(二)《瘸医与她的护卫》
永和十七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沈知澜拢紧褪色的靛青斗篷,竹杖点在青石板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右腿传来的钝痛让她在巷口停了脚步,呼出的白雾模糊了药铺檐下那盏将熄的灯笼。
"沈姑娘又来抓药?"仁济堂的学徒探出头,"当归只剩药渣了,突厥犯边后商路断绝......"
"不妨事。"她解下腰间荷包,铜钱在柜台上滚出清冷的响。转身时听见学徒嘀咕:"可惜了这副相貌,偏生是个瘸子。"
雪花落进她后颈,像幼年那场大火里迸溅的火星。十年前太医院那场蹊跷走水带走了父亲,也让她右腿留下永远无法奔跑的伤。竹杖突然打滑,她整个人向前栽去。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一双带着薄茧的手稳稳托住她肘弯,松木混着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姑娘当心。"
抬眼对上一张沾血的脸。玄色劲装的少女约莫十**岁,左肩的伤口把积雪洇成暗红。最惊心的是她眼神——像被逼到悬崖边的狼,警惕里藏着孤注一掷的温柔。
沈知澜的指尖已经搭上对方脉搏。"失血过半,伤口淬毒。"她扯下束发的绢带扎住少女伤口上方,"跟我走。"
"追兵就在三条街外。"少女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沈知澜月白的衣襟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沈知澜望了望巷子深处:"城隍庙后殿有口枯井,通着我家地窖。"
当竹杖第三次陷进雪坑时,少女直接将她打横抱起。突如其来的腾空感让沈知澜攥紧对方衣领,听见胸腔里传来闷闷的笑:"姑娘比药包还轻些。"
破庙残垣里,沈知澜借着雪光清理伤口。箭镞倒勾带出腐肉时,少女额角沁出冷汗却一声不吭。直到沈知澜从药篓取出金疮药,对方突然扣住她手腕:"沈家的九转还魂散?"
"你认得?"沈知澜捏着银针的手顿了顿。
"六岁那年上元节,有个穿杏黄袄子的小姑娘用这个救过被马蹄踏伤的我。"少女眼里的冰渐渐化开,"她给了我一支兔子灯,说......"
"说伤口要避水三日。"沈知澜的针尖悬在半空。记忆里那个哭花脸的小女孩与眼前人重叠,"你是楚家......"
"楚明昭。"少女突然侧头,远处传来靴子碾碎冰凌的声响。她吹灭蜡烛将沈知澜护在身后,断剑在雪光里划出半弧银光。
沈知澜却按住她:"别动气,毒性要攻心了。"说着从怀中取出青瓷瓶,倒出仅剩的三粒药丸,"含着,能暂时麻痹痛觉。"
楚明昭摇头:"留给你的腿......"
"我习惯了。"沈知澜直接把药丸塞进她齿间,指尖蹭到柔软的唇瓣。两人俱是一怔,同时别过脸去。
追兵的脚步声停在庙门外。楚明昭的剑尖微微发颤,沈知澜突然握住她手腕,引着断剑挑开香案下的暗格。陈年的香灰倾泻而下,在雪地上铺出凌乱痕迹。
"往东半里有个义庄。"沈知澜在她掌心写字,"天亮前我来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