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渐散,缺月走到街中央,那枚暗箭已被青锋带走,原地只留下一个并不起眼的小洞,她眼睛眯起,默不作声。
“小姐,我们还去吗?”欢桃吓得不轻。
“不去了。”光天化日,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刺杀凯旋将军,若不是叶温昭反应迅速……叶茉不敢细想,她如今连自保能力都没有,还是少给身边人添麻烦。
正要让车夫直接回府,缺月突然开口道:“无妨。”
“真的?”叶茉惊讶。既然缺月这样说,那便是没事,当即吩咐车夫掉头,向东市驶去。
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长街热闹依旧,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多日来往市井,叶茉早已对所有店铺位置,货品了然于心,在成衣店采购完棉服后,几人又迅速置全了所有冬日所需,最终,马车在街中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停下。
几日前,金石轩传信,说新到了一批玉镯。
算珠“噼啪”碰撞,清脆利落,金石轩掌柜姓许,正在柜台里埋头理账,见叶茉进来,先是一愣,而后忙从柜台中绕出来,理理衣袖,拱手迎道:”叶姑娘,请随我来。“
两人近期三番五次打交道,早已有了默契,没有客套和废话,一进内室,许掌柜便着小厮将玉镯取出。
叶茉扫了一眼。
许掌柜:“还不是?”
叶茉皱眉,轻摇摇头,趁欢桃递上银子的当口,不忘嘱咐:“许掌柜,后日我们便要去澄禅寺祈福,若再有消息,劳烦送去那里。”
许掌柜:“好,好,小姐放心。”
从店里出来,叶茉正想差人去给其他店铺也送个信儿,突然一匹白的发亮的快马于闹市奔出,马蹄急响,径直朝她冲过来。
马上无人。
“当心。”叶茉还未反应,人已被缺月一把拽到身后,与此同时,缺月手中剑柄已然飞出,正打在马颈处,马吃痛别头,仿佛发疯一般,奔入街市人群。
马速度极快,一时间,人群里惊呼四起,人人推挤避躲,原本热闹有秩的街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骚动嘈杂中,一个稚嫩凄厉的哭声穿透而出,格外刺耳,循声找去,在惶然溃散的人影缝隙里,只见一垂髫女童跌坐在地,张着嘴,正放声哭嚎,一张稚嫩小脸因剧烈哭泣涨得通红,眼泪鼻涕全混在一起,她用手背胡乱抹擦,可手上有土,几下之后,脸就变得乌七八糟。
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受了伤,她一直哭,一直哭,“红儿!”距离她不远处一个被撞翻的摊子旁,一白发老者艰难地拄地爬起,边喊边踉踉跄跄往她方向跑。
可他哪有马快,只听马一声嘶鸣,已至女童身前,前蹄压顶,眼瞅便要将女童踩在蹄下。
“缺月!”叶茉不假思索冲过去,就在眨眼一瞬,耳畔风起,身侧一道赤红影子飞速闪过,如离弦之箭,“嗖”的一下,一踩一踏,凌空翻转,再看,缺月已稳稳落在马上,“吁——”她狠狠勒紧缰绳,马嘶人立,白马前蹄在空中激烈抓刨,后蹄倒退,拉开了和女童的距离。
叶茉长出一口气。
缺月跃下马鞍,将马拴在街旁一棵粗壮大树上。
老者连滚带爬,如丢魂般,脸骇白,死死抱住女童:“爷爷。”女童在老者怀中哭的更加大声。
祖孙俩差点阴阳相隔:“多谢姑娘,多谢姑娘。”老者也眼泪纵横,拉着女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缺月将人扶起,正前后检查,忽然街角又冲出一匹马来,马上人一身黑衣,腰佩长剑,眼中尽是焦急,看见白马栓在树上,忙跑过去。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当心公子罚你。”他对白马责备道。
白马似听懂了他的话,不服气般昂起头。
不理人,先顾马,这人真真有意思,叶茉收回视线,来到缺月身边,欢桃从街边买回一串糖葫芦,送到女童面前。
叶茉蹲下,掸掸女童身上的尘土,柔声道:“不害怕,没事了。”
小姑娘脏兮兮的小脸怯生生的,眼里还噙着豆大的泪珠,小肩膀一抽一抽:“谢…谢…姐姐。”
叶茉从怀中掏出块柔娟手帕,轻轻擦了擦女童小脸,接着把手帕向外折叠,拉过女童双手,仔仔细细又擦两遍,将糖葫芦一递,眨眨眼笑道:“吃吧。”
老者仍在哽咽:“姑娘今日救了我们爷孙,大恩大德......“
“红儿,快给贵人磕头。”他又要跪,叶茉抬臂拦住:“没受伤就行。”
女童举着糖葫芦,拽了拽老者衣角:“爷爷,摊子,倒......”
老者看向女童,慈爱要从每根皱纹里溢出来,他轻抚着女孩的毛茸茸乱糟糟的头,安慰道:“红红不担心,爷爷还能再变出来。”
“恩。”小姑娘这才有了笑模样。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糖葫芦最上面的冰糖。
这祖孙俩一身灰色布衣全是泥,摊位已彻底散架,东西七零八落一地,虽说罪魁祸首是那匹疯马,但叶茉心里也过意不去。
不知这爷孙做何生意,损失大不大,正欲询问,只见那名跟马对话的男子径直跑来,深施长揖,赔礼道:“飒雪受惊,冲撞了小姐,还望恕罪。”
男子抱拳垂首,态度倒十分诚恳。
叶茉上下打量了男子几眼,不动声色回道:“我无碍,”见男子抬头,她微微侧身:“但这位老者和小姑娘属实惊吓过甚,生意恐怕也是做不成了。”
“请问公子,该当如何?”
男子视线往摊位一瞥:“这……那……嗯……”结结巴巴答不上来,他目光闪躲,竟不敢跟她对视,叶茉无语,这人足有一米八高,一看就是个精干的练家子,腰间那剑比她腿还要长出一大截,她都没怵,他有什么好怕的。
先礼后兵,她笑得更甜,谁料男子见状身子居然往后缩去,好似她为洪水猛兽,僵僵抱拳杵在原地,也不答话。
搞什么?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马车崭新,帷幔柔垂,金漆嵌珠,宛如波光粼粼的夕照镜湖,甚是豪贵华丽,环佩泠泠,四匹绯色骏马银鞍绣裹,昂首扬蹄,驱车之人是个劲装配剑的壮汉,黑脸冷面,右手扬鞭,左手一紧缰绳,马车稳稳停在男子身后,里面传出个清朗如甘泉的声音道:“卫朗,你退下。”
男子闻言如赦重负,闪退至马车旁。黑脸壮汉轻轻一跃,自车座下取出个紫金踏凳,浅敲车厢,沉声道:“公子。”
环佩清悦,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车内伸出,手背慵懒一拂,帘幔轻挽,一少年探身而出,恰似皎皎流光。少年迎微风卓挺而立,一身杏黄色锦袍蹙金勾银,矜贵得近乎奢侈,珠冠高竖,一张脸澈若明玉,眉宇间傲气翩翩。
正瞧出神,只见少年携风而下,星眸含笑,款步走来,至她身前,当即拱手一礼,朗声道:“方才属下冒犯,礼数不周,请姑娘见谅。”
他离她不过一丈,恰好将她拢入阴影。
风中凉意清爽,带来似有若无的松冷香气,他声音好听,笑得更是让人没了脾气。
叶茉柳眉微皱。
少年袍袖一展,潇洒招了招手,一旁的黑脸壮汉立刻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坠玉绣纹钱袋放入少年掌心,少年掂了掂分量,蹲下身,歪头,笑着招呼一直躲在叶茉身后,正啃糖葫芦啃得起劲的红红。
红红一双小手攥着叶茉衣角,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少年并不急,脸上又宠溺又无奈,又向前两步,蹲下身,在红红面前温言道:“你家的宝贝,哥哥今日全买了。”说罢,他将钱袋系在了红红腰间。
许是太重,红红身体顿时坠向一边:“爷爷!”
老者急趋弓身:“公子,用不了这么多!”他连忙解下钱袋,恭敬递回去:“我们小本生意,都不值钱,都不值钱。”
少年莞尔一笑,目光从老者殷切的手上淡淡掠过,丝毫没有要接的意思,而后不紧不慢起身,负手闲立,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哦?拿来看看。”
“啊。”老者一脸窘然。
叶茉敛目,暗骂自己:“见色智昏!”重挤出个客气的笑:“老人家,既然这位公子有心,你且去收拾收拾,取来让他瞧瞧。”
老者口中呐呐答“好”,足下却未动,钱袋在他手中好像个烫手山芋,他目光来回摆动,“先交给我吧。”叶茉柔声应下。
老者眼中投来感激,如释重负,赶忙跑向摊位。他右腿明显吃不上力,一瘸一拐很是狼狈。
“姐姐,给你吃。”叶茉视线被红红拽回,小姑娘踮起脚尖,将手中糖葫芦举得高高,“甜。”她笑得更甜,“你一个,红衣姐姐一个,粉衣姐姐一个。”她一边笑,一边用另一只手指,叶茉看着还剩三粒的糖葫芦,温柔笑道:“谢谢红红,姐姐们不吃,红红喜欢就把它吃光。”
“不给哥哥留一个?”少年眉眼弯弯,附身打趣道。
小姑娘倏得往叶茉身后一缩,十根手指用力握紧手中宝贝,只探出个小脑袋瞄过去,像只护食小兽,如临大敌。
日头渐高,已近正午,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叶茉总觉少年那一双黑白分明、炯炯有光的眼睛,一直在她左右徘徊。
照得人发热。
她想到阴凉里去,待老者回来,赔了自己那份,便离开。
正琢磨时,老者拖着一条不利索的腿,已到少年跟前,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袱,解开后,稳稳举起,忽又放下,摇摇头,哆哆嗦嗦了半天,才小声窘颤道:“不过是一些石头的小玩意,公子给个吃饭钱就行......”
叶茉看不清包袱里有什么,见少年只轻轻一瞥,回眸又望过来,懒洋洋朝她伸手。
“老看她做什么。”叶茉不禁面露诧异,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别是沾了什么东西。
却听少年淡淡一笑,手指轻轻一勾:“钱袋。”
叶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脸立刻浮上一层粉红,活似颗熟透蜜桃,她垂眸看向地上身影,将钱袋一把递出去:“给。”
影轻浮而过。
少年随手从钱袋里取出两锭黄澄澄的大金元宝。
“够吗?”他随口问道。
老者先是一愣,随即声音不自觉抬高八度,几乎破音:“够!够!”也顾不得腿上有伤,扑通跪倒,不知是喜是惊:“小人何德何能,多谢公子恩典……多谢公子恩典……”
“够吗?”少年目光灵动一转,向叶茉投以询问。
他面上虽笑,可眼中尽是玩味,戏谑,像在盯网兜中的猎物。
叶茉暗起警惕,也收起客气,回:“还差一点。”
少年剑眉一挑:“哦?”
叶茉神色不动:“老人家的医药费,误工费,爷孙俩的精神损失费,还有......”她低头半转,朝红红脚边努了努嘴,回眸间,对眼前少年嫣然一笑:“一根糖葫芦。”
少年“噗嗤”笑出声来,“好。”没有半分犹豫,伸手从钱袋里又掏出锭金元宝,连同之前那两锭,一并塞到老者手中。
动作干脆,豪阔。
“成交。”少年下巴朝叶茉轻轻一扬,嘴角勾起,痞里痞气道。
“多谢公子爷!多谢公子爷!”老者伏在地上,连连拜叩。
叶茉再看不下去,地上坚硬寒凉,她搀起老者一臂,老者右腿有伤,起身时整个人倒向左侧,叶茉眼疾手快,用力回拉,这才勉强稳住。见老者站定,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老人家,这是我的一份心意。”
老者额间见汗,不停推却:“小姐,不可。”
“那不如算我跟您买。”说着叶茉撩开老者怀中的布包,原来里面是各种五颜六色珠子串成的手链,项链,挂坠,虽简单但每每皆不重样,别有一番野趣,看得出用心。
“这些石头都是我们在尽溪河里挑拣的,一个一个打磨光滑,穿孔,保证都是独一份。”
“都是受过澄禅寺香火的石头,愿保佑小姐一生平安顺遂。”
“澄禅寺?”叶茉一脸疑惑。
老者此时已放松很多,热情解释道:“小姐恐是不知,这尽溪河就发源于尽溪山,而澄禅寺......”他顿了顿,挺直脊背,神态恭肃,语调放沉:“是我们这里最最灵验的福地,就建在尽溪山上,河水顺山势绕寺而下,沾浸了佛祖灵气,满载着菩萨祝福。”
原来这不是一般的石头。
突地,传来一声轻笑,那俊美少年不知何时已懒洋洋斜倚在马车前座,一条腿随意踏住车板,膝盖曲起,成了搭手肘的支架,另外一条腿则悬在车外,漫不经心的悠然晃荡,整个人松弛随意,仿佛对一切都不在乎。
他并没有看过来,但他在笑。
又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
叶茉加快手里的动作,她拿起个看起来最贵的,刚要询价,耳畔“叮”的一声,紧接着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念道:“系统提示,囚玉已找到。”
叶茉呼吸骤停,整个人定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