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过,树影婆娑,沙沙而动。
“鬼......女鬼......在外面。”卫朗一只手哆哆嗦嗦指向门外。
何劲低声道:“叶心岚?”
卫朗点头如捣蒜:“怎么找到了这里?”
两人看向顾北宁,只见顾北宁坐直身子,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叫关厚过来。”
关厚正在为难——叶家姑娘要什么,便给她什么,但仍要公事公办。这是三日前何劲的话。
他眼神闪烁,又拘一礼:“这个时候是这样,下月太皇太后寿辰,接着便是新春,小店是要忙一阵子的......”
四个月,叶茉可等不起,如今虽风平浪静,但叶家氛围诡异,叶心岚又死因蹊跷,形势就如条巨蟒,将她死死缠住,于脖颈处,吐信而待。
就差一口。
她恳切道:“定金我出三倍,关掌柜可否先让我转转?”
满架金黄闪烁晃眼,好在关厚虽面露难色,却并未当下回绝,见有余地,叶茉朝欢桃使个眼色,欢桃不情不愿,伸手入怀,掏出一叠银票紧紧攥在手中,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小姐,三倍定金,若还是没有......”
叶茉冲她笑笑,欢桃是好意,她知道,毕竟这是叶心岚全部身家,但若能买命......
纵使没有,也要试一试。
“关老板,现在时辰还早,我绝不耽误您这里生意。”声音温柔从容,举止端雅大方,芊芊素手捧起厚厚银票,目光灼灼,惹人怜惜。
叶茉给自己此番表现打一百分。
关厚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上头那位祖宗,惯不按常理出牌,难不成又看上了这位叶小姐?说得好听,公事公办,恐怕一个弄不好,自己先被办了......
他心中嘀咕,面色自然犹豫。
叶茉趁势将银票又往前递递:“这些若不够,我再回家去取。”
关厚连摆手,正欲说话,一侍童快步走进屋来,在他耳边不知跟说了什么。他神色顿时舒展许多,弯腰颔首:“小姐,请稍等。”
人突然走了。
欢桃赶紧将银票塞回怀里:“这掌柜的好生奇怪。”
叶茉望向关厚离开的方向,点点头,的确奇怪,看样子这位关掌柜并不是这里真正做主的人,可他若做不了主……
并未等多久,关厚便匆匆回来,满面喜容。
叶茉不禁屏住呼吸:“掌柜可是有好消息?”
关厚笑道:“不错,不错,小姐今日来的巧,小童刚来报,说城东许家小姐今日有事,不能前来。”他走到木架旁,将第一排最左的金叶子取下,双手呈上:“许小姐,请。”
管她叶小姐还是许小姐,叶茉心头大石落地,展颜盈盈接过金叶,这金叶比她手掌还大,薄薄一片却分量十足,上面镂刻一列清秀小楷,阳光透过,熠熠生光。
“魏国公府——许泱”
及时雨。
叶茉心中连连感谢,又一次让欢桃把银票递过去:“多谢关掌柜。”
关厚依旧没接。
“掌柜您就收下吧,”叶茉柔声道:“实在是还有件事要劳烦您。”
“小姐但讲无妨。”
叶茉也不再客气:“我想看咱们店里所有的玉镯子。”
“没问题,许小姐,且收好银票,随我来。”
没成想关厚竟如此爽快,叶茉一愣,心里虽有些奇怪,但仍含笑道:“有劳。”
几人走出屋子,沿竹韵曲径向更深处走去。
“我们这里分春、夏、秋、冬四阁,各种锦服配饰,珠宝奇石,珍巧雅致的物件均依四季而变。”
“当下正是秋冬交际,本店正好刚到了一批赭石浮光锦,对了还有件全央京城独一无二的孔雀金丝裘,不知小姐可喜欢?”
关厚一面引路一面介绍,很是热情周到。
竹叶上晨露凝结,晶莹剔透,仿若翡翠嵌着珍珠,叶茉轻轻开口:“关掌柜,咱们还是先看看玉镯吧。”
关厚一拍脑门:“对,对,您看我,一激动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不知小姐,想要什么样式的玉镯。”
这个问题叶茉最近大概听了上百遍。
她唇角清扬,淡淡笑颜宛若清茶:“都看看吧。”
又一阵花香袭来,竹林愈加茂密。几人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关厚步伐向右,转入一条黑石小路:“我们先去玄英阁。”
叶茉道:“冬阁?”
“是。”关厚笑了笑:“小姐是不是觉得有些冷?”
“恩。”叶茉点点头,是越来越冷,自从拐进这条小路,微风中便多了丝逼人凉意。
“小姐,你快看!”欢桃指向一旁竹林:“竹叶上竟然有雪。”
晴空万里,哪来的雪?
叶茉走近,可不是雪,细细一层,莹白如薄纱般。
“假的。”缺月用手指在竹叶上轻轻一抹,“雪”在她指尖缓缓融化。
“姑娘好眼力。”关厚脱口而赞,笑道:“我们到了。”
叶茉终于知道这里为何要取名为“瑶台”了。
若说刚刚进门时是桃源,那此时此刻,便是仙境。
一片银白,洒落在青碧绛红之间。
怪异山岩层峦叠嶂,犹如朵朵白云,腾腾而起,千梅纵横,破寒而绽,株株傲然,清冷枝头,红盛炽艳。
梅香沁人。
叶茉痴痴看着,雪是假的,一切仿佛都是假的,但她竟想留在这里,一直留在这里。
欢桃张大嘴巴,呆呆往前几步:“小姐,这里...好美...”
缺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很怪!”她声音如一把利刃,叶茉猛的清醒,抬眸正对上关厚眼中的寻味,不过一瞬,他又换上那副标志笑脸。
廊桥回转,顺潺潺溪流而建,红梅深处,香气愈浓,一个转弯,眼前骤然开阔。
一大面湖。
湛蓝如镜。
靠近岸边的地方,还覆着薄薄一层白雪,阳光洒下,闪烁金光。
往远望去,水波微荡,淡淡一层雾气如烟如云,萦绕轻拢,弥漫进众人的双眸。
关厚抬手:“在那里。”
“冬阁在水上?”叶茉话音刚落,一阵微风袭过,湖心深处,水雾之中,竟若隐若现出一座精巧水阁,这一切太过朦胧缥缈,关厚不知何时已迈上水边一叶扁舟,招呼道:“小姐,请上船。”
叶茉未动,看向缺月,她非去不可,可欢桃、缺月不必跟她冒险,留在岸上也有照应,正要开口,缺月却先一步掠到舟上,朝她伸出手。
缺月向来说一不二,她此时主意已定,多说无用,叶茉出手相搭,迈进舟中,既如此,欢桃跟在她们身边反而更安全。
“小姐,坐稳咯。”关厚执浆推离岸边。
扁舟在云烟中轻轻荡漾,湖水清澈,水草轻摇,鱼游虾戏,眼见岸边渐渐消失,叶茉心中有些打鼓,抬头见缺月抱臂冷冷站在船尾,红衣飘逸,周身霸气,帅,太帅了,囚玉没影儿,但这师傅可是送上门的,正思忖间,水雾里隐隐飘来淡淡香气,清新冷冽,如入冬日松林。
水道缓缓变窄。
长堤为界,两岸奇石林立,松柏丛丛。
湖心,竟藏着一座庭院!
天又落雪,关厚取出几把纸伞分给众人。
水道沿长堤纵深,蜿蜒,望雪亭......煮雪轩......漱冰堂......琼枝台......各种建筑雅趣精巧,于岸边交相呼应,而长堤尽头,正是方才氤氲中未看真切的那座水阁。
水阁莹光通透,飞檐翘角,朱栏碧瓦,足有三层楼高。匾挂中央,四个金字,光华耀目——“玄英敛藏”
小舟靠岸。
两名青衣侍童早已拱手相侯,见他们走近,一左一右将水阁大门缓缓推开,瞬间,阁内明光满洒在众人身上,仿若月光倾泻,皎皎温润。
阁内装饰之华丽,亦是惊人。
四面墙壁,均是微带乳白的青玉方砖铺筑,而屋顶,整整一面,瞒缀珍珠,晶莹细腻如覆绸缎。壁绫,窗幔,灯纱冰蓝飘逸,陈设不多,却个个精美华贵,叫人挪不开眼。
清香袭人。
关厚道:“玄英阁共三层。一层是胭脂水粉,珍巧物件,二层是珠宝首饰,成衣锦缎。”
叶茉好奇:“那三层?”
“三层,我们一般不对外开放。”
叶茉秒回:“那我们去二层。”
面对满目华翠,不激动,不兴奋,关厚从未见过如此女子,今日一见就是两个,一个把他当贼防着,一个眼里只有玉镯,生怕怠慢,立刻引众人上楼。
楼梯在阁内一角,通体雪白,似冰雕刻而成,旋转向上,连通三层。
“小姐可直接去三层稍作歇息,待我将玉镯全部取来。”
叶茉恍然:原来三层是vip特供,但她要速战速决,婉拒关厚。
二层更为锦绣富丽。各式各样的金珠宝玉,五颜六色的华服绸缎——没有女子会不喜欢!关厚抬头挺胸,满脸自豪,哪知身侧两位竟是连正眼都没瞧一眼。
那缭绫如冰似雪,光泽莹润,是特供皇室之物,雪锻更是触手升温,冬暖夏凉,极为稀有,最显眼处,由十几种珍禽羽毛捻线织成的羽罗礼服,熠熠绚丽,怎能熟视无睹?
这俩到底是不是女子!
关厚纳闷震惊之余,对叶茉要找的玉镯更为好奇。
两名侍童捧着金匣里里外外走进走出。
“这是海蓝宝玉莲花镯。”
“这是皦玉鎏金镯,皦玉为玉石之白中的绝色,莹润无暇,桀胜霜华。
“这是红沁羊脂玉镯,宛如雪中红梅,清冷坚傲。
“这是白玉浮雕五福镯......”
“这是金镶玉云纹珠钏......”
“这是......”
关厚滔滔不绝,见叶茉只看,一个也没有试戴。
“小姐,可是都不喜欢?”
“喜欢,喜欢。”叶茉一脸真诚,简直喜欢的要命,可那又如何,系统跟死了一样,没有任何提示,她眨眨眼,含笑道:“玄英阁果然名不虚传,实在让小女子大开眼界,不知另外三阁,又是怎样仙境?”
关厚仰天打了个哈哈:“是,是,是。”还有三阁,他不信她一个也看不上。
素商丰穰,枫红翻金,朱明炽烈,荷香碧凉。
叶茉抹了一把额间的汗,拾青阶而上走在一片茸茸翠色之中,红粉青碧,沿着淙淙溪水,熙熙烂漫。柳风拂过,落花纷扬,顺绿波而下,燕语莺啼,芳香四溢。
瀑声愈近。
一片桃林。
一日历经四季,虽已见怪不怪,叶茉仍不胜惊讶——春阁,竟建在水瀑间,由桃林簇拥,一眼望去,像是凌空飞设,宇阁之侧,三五清潭,错落有致,碧漪栏柱,绯棠轻纱,与山色一体,宛若图画。
“苍灵万萌”
叶茉叹了口气,迈进最后的希望。
关厚直接命侍童将全部玉镯取出,一一摆在她面前。
………
“都没有?”关厚满脸震惊,不死心再问:“一个都没有?”
叶茉心中烦躁,难不成真要去翻央京小姐的梳妆台?正叹息间,心念一动,忙问:“关掌柜,这是所有玉镯了吗?”
哪个店没几件压箱底的宝贝!
“钱不是问题!”
关厚更是激动,一拍脑门儿道:“小姐先去旁边听涧亭稍作休息,我去去便来。”
阁外乍起小雨,丝丝濯濯,冉冉浮烟,忽掩青红。
亭中清凉。
叶茉端起茶盏,一口饮尽,正要再续,突听身后一个女子声音冰冷生硬地斥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叶茉侧头,见一侍女挑灯前导,扶一女子愤愤走来,女子年龄与她相仿,红裙霓衣,琼环珠饰,姿态娇丽,一副要吃了她的模样。
来者不善!
“你不是许泱!”女子大声道。
叶茉正思索如何解释,那挑灯侍女却先一步挺身向前:“我家小姐问你话,你是聋了吗?”
见状,缺月欢桃均横步挡在她身前,似被缺月吓到,那侍女又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欢桃仰头道:“我们是辅国将军府的人。”
女子眉眼轻挑:“叶家人?”后又摇摇头:“你胡说,我可认得叶心雪。”
欢桃急道:“叶府又不是只有四小姐,我家姑娘是三小姐。”
“什么叶三小姐,从未听过。”女子脸一板,喝道:“还敢骗人!来人,给我把这几个骗子抓起来。”
雨声...
风声...
水声...
女子见没人,竟要自己上手,与侍女一起朝叶茉扑过来:“我要替澈哥哥抓住你们。”
叶茉“别”字刚到嘴边,缺月闪电般一抓一带,已将两人手臂反折,别在身后。
许是气得,女子白嫩嫩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大吼道:“你敢!你知道我是谁吗?伤了我,我要你全家好看。”
她那侍女也是凶猛:“你敢动我家小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俩人不停挣扎,可她们在缺月手里如小鸡仔一般,就算用尽吃奶的力气,也动弹不得。
女子倒也不傻,索性将力气全用在喉咙上,声音又抬高八度:“澈哥哥,澈哥哥,你这里有贼。快来人,抓贼啊,抓贼啊。”
“关厚你这胆大包天的东西,竟敢私自带人进来,狗男女,奸夫□□......”
那侍女更是一口一个“杀人了”。
俩人好生泼辣,越骂越不堪。
叶茉皱眉,这女子模样打扮明明出自大家,可言行举止怎么如市井泼妇一般。
实在破坏这春绮雨霏的气氛。
她朝缺月摆摆手,见缺月把人往身后轻轻一甩,上前礼道:“在下叶心岚,是叶心雪的姐姐。”
女子脸上一万个不服气,行为上倒老实不少,只不停揉着手腕,气呼呼问:“谁让你进来的?”
叶茉忍住笑:“小姐放心,我既不是贼,也不是狗,更跟关掌柜没有任何关系。”
女子拧眉:“那你跟澈哥哥……”
“澈哥哥?”叶茉轻声重复,只见女子一跺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不许你这样叫他!”赶紧安抚:“请问那位公子如何称呼。”
“他——你都不知道。”女子表情仿佛在看傻子,柳眉一扬,挺直身子,一脸神气:“你听好了,澈哥哥便是这瑶台主人,当今长——”
“詹小姐,原来您在这儿。”关厚的呼喊,截住了她的话音。
女子瞧见关厚,眼瞅又要发难,关厚倒不疾不徐,笑眯眯行礼:“詹小姐可让老夫好找,公子已在颐隐斋等候多时了。”
闻言,女子原本绷起的脸瞬间泛起激动之色:“你不早说!”扭头就往山下跑去。
叶茉长出一口气,可很快心情又跌到谷底。
关厚带回十几个箱子里,依旧没有那块该死的玉。
走出瑶台,已是黄昏。
街上车水马龙,恍若隔世。
关厚送至门口,躬身道:“今日照顾不周,还望小姐见谅。”
叶茉垂下头,讪讪道:“我今日恐怕给关掌柜添了不少麻烦。”
许是自己失意太过明显,关厚安慰道:“小姐可别这样想,您放心,若有新货,我定派人通知小姐。”
叶茉感激一笑,当下施礼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