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椅子被人向后拖动,老旧的凳脚和地面相互撕扯,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吱呀声。闷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从楼梯上传来,随即,素麻布帘被掀开,卫骁从后院步入剑铺:“叔?”
瞎子道:“来了个小官人,想买你的剑术,给他的朋友讨个公道。先跟着他去取钱袋子,如果重量合你的心意,那就收钱办事吧。”
卫骁看着眼前不及柜台高的小孩,心底有些讶异。他前几天刚听瞎子在饭桌上说起,这小祖宗不知是从哪个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的,整日缠着要买下那把新打的铁器。瞎子拗不过,只得先拿小玩意哄着。
李任之高高地仰着下巴,问:“你就是卫骁?”
卫骁低头看着身高只勉强到自己腰间的小孩,说:“……是。”
李任之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一番,狐疑地问:“习武之人,身材竟一点也不魁梧。瞎子,你该不会是骗我吧?”
瞎子道:“十四五岁,正是发身的年纪,瘦些正常。”
“好吧,姑且信你一回。”李任之将自己莲藕般的手背到身后,腿向门外迈开,“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上来。”
瞎子微笑着朝李任之扬了扬下巴,示意卫骁可以走了。随后,他就背过身子继续整理货架上的器物,用布匹将上面的灰尘拭去。
此时正是戊时一刻,李任之一路小跑着,卫骁身形瘦高,任之跑三步,在鱼龙混杂的的夜市里,他只需跨一步就可以追上。忽地,李任之急急刹住脚步,卫骁一不留神就踩掉了他的半只鞋。
李任之回头对他怒目而视,单只脚跳着将鞋重新蹬到脚上,问:“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卫骁道:“是,你,快。”
李任之听着他那口怪异的口音与断句,皱了皱眉头:“你不太会说官话?”
卫骁点了点头。他学说官话不到三年,虽听得懂,但是说和写还是比较有难度的。
“听得懂我说话吗?”李任之问。
“能。”卫骁说。
“能听得懂就行......我跑得快是因为你走得快!我就觉得怎么旁边呼呼的响,像有风一阵一阵地吹,好像会轻功一样。”李任之仰头看着卫骁,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觉得自己的威风顿减,“你不是我家的下人,不知道规矩也是正常的。但从现在你要记住了,跟我出来,不许离我太近,也不许离我太远,这个距离你自己把握!”
“毕竟你还要帮我教训赵仲达。”李任之说,“护卫就要有护卫的样子,否则会叫我丢脸。”
卫骁觉得有些好玩,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道:“我,还没有说,要帮你。”
“你会的。”李任之冲他摆了摆手,“走,往这里。”
他们进了一所斗鸡坊,坐在最高层的茶厢中。李任之把椅凳搬到床边,站到上面,示意卫骁和他一同往楼下看。
圆状的斗鸡擂台边已经围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左侧铁笼里的红羽鸡昂着脖颈,尖喙边正滴落着不知是水珠还是血滴的液体;右侧铁笼里的黑爪鸡正暴躁地刨着碎草,将笼底刮出刺耳鸣叫。卫骁习惯性地用余光四处环视,发现这里不仅可以看见擂台的全貌,还可以看见远处高高建起的鼓楼。
店小二麻溜地把点心和茶水端上桌,恭敬地对李任之行了礼:“小相君。”
听见这个称呼,卫骁心底诧异了一下,只听李任之道:“你快和我说说,今天有几个赌坊开盘,现在的赔率是多少?”
店小二道:“回小相君,今日只有金钩坊、银雀楼开盘。现在,金钩坊的红羽鸡赔率为2,银雀楼的黑爪鸡赔率为3。”
斗鸡的规则是这样的,庄家就是赌局里开赌场的人,他们负责定规则、开赌局,就比如金钩坊、银雀楼。而赔率就是赌赢后能翻多少倍的“价格标签”,比如金钩坊的红鸡赔率为2,意思就是,压100两银子,若红鸡获胜,则赌徒最后包括本金可以一共拿回200两。
每个赌徒都只能在一座赌坊里下注,中途,庄家可以修改赔率,赌徒也可以增加赌注。
李任之思索了一会,从怀里掏出银元与银票,递给店小二:“你叫俩个人,帮我在金钩坊压红鸡六十两,银雀楼压黑爪鸡四十两。”
店小二应允一声,躬身快步推下,任之对卫骁道:“我们只需负责观战。”
他捧着点心盘,凤梨酥一块儿接着一块儿地吃,末了还塞了一块到卫骁嘴里:“诺,赏你的。”
大概两柱香的时间后,金铃骤响,铁笼被打开,两只斗鸡全部出了笼。
“你觉得哪只会赢?”李任之问。
卫骁细细观察了一番,简短地道:“黑爪。”
李任之道:“我觉得是红羽。听说它的主人是刑部退下来的仵作,专挑了三年阴气最重的坟头土喂鸡呢!”
正说着,红羽凌空跃起,直取黑爪喉管,满场顿时爆出喝彩。黑爪却倏地侧颈,铁翅横扫如刀,生生削落三寸红羽。血珠溅出的那一瞬间,黑爪的黑喙已如毒蛇吐信,竟然精准地钉进红羽的眼睛!
铜锣被铿铿锵锵地敲响,敲锣人大喊:“第一回合,黑爪胜----”
手上套着坚硬的盔甲的赌场伙计们赶紧蹦上擂台,擒住厮杀得正狠的两只斗鸡,将它们塞回笼子里。
“好吧,真被你说准了。”李任之说着,又指使他道,“看看北面的钟楼上,挥出什么颜色的旗子,各挥了几下?”
卫骁往北面一望,果然,上面忽地升起了一面红旗,左右摇晃了四次便放下了。随后,一面黑旗缓缓升起,摇晃一次,停顿一下,又摇晃五次。
卫骁道:“红,四次。黑,一次,又五次。”
李任之听完卫骁的话,道:“这意思是,金钩坊红羽鸡赔率升到4,银雀楼黑爪鸡赔率降到1.5。”
“第二回合,你觉得谁会赢?”李任之问。
“红羽。”卫骁肯定地道。
“我还是赌黑爪。”李任之眯了眯眼睛,说。
刚刚那位端茶送点心的店小二此时又快步上楼,任之便吩咐他道:“追押红毛鸡十两,黑爪鸡二十两。快去。”
一炷香时间后,伤了一只眼的红毛鸡和黑爪鸡再次被双双放出笼!
金铃炸响的刹那,黑爪鸡化作一道黑电腾空扑来,铁钩般的利爪直取红羽鸡仅存的右眼。
红羽鸡猛然侧身,带血的羽翼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尖鸣,堪堪避过这记杀招。未等黑爪落地,红羽残缺的喙已狠狠啄向对手脚筋,却咬了个空——黑爪竟借势蹬住擂台立柱,借力凌空折返!红羽鸡突然收拢伤翅,独目锁定黑爪因嗜血张开的喉囊,喙深深楔入黑爪的咽喉。黑爪抽搐着松开爪子,玄铁般的趾甲在板上刮出最后一道白痕,渐渐不动了。红羽摇摇晃晃踩住对手尸体,混着血沫的啼鸣刺破赌坊蒸腾的汗臭味。
李任之斜睨了卫骁一眼,道:“看鸡真准。”
人群中,有人低落有人狂喜,任之问店小二:“好了,我赢的银子呢?拿来吧。”
店小二从怀里掏出银袋子,恭敬地双手呈上,道:“您在金钩坊赚了280两,减去银雀楼亏的60两,所以净赚150两。”
“好!”任之高兴地笑起来,从椅子上蹦下,末了还不忘将盘中最后一块桂花糕顺走,道,“姓卫的,我们走。”
回剑铺的路上,任之得意地道:“怎么样?要不要帮我办事?一共给了你两百两呢。”
卫骁道:“都,行。”
“什么叫做都行?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任之小手一挥,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还没说出口,一看见剑铺里站着的人,任之的脸色骤然变化,踉跄着后退半步,转身就想跑。李敬雇的门客自然不是吃素的,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卫骁的肩膀,伸出的手便稳稳地捏住了任之的后颈:“小相君,恕罪。”
卫骁看着铺中负手而立的紫袍男子,瞎子反应迅速地命卫骁跪了地,李敬摆摆手示意免礼,瞎子适时开口道:“相国大人,这是我的义子......”
这时,任之在半空中拼命地挣扎,瞪着一双眼,使劲地看着卫骁,似乎是在求助,嘴里发出“呜呜”的吵声。
“够了!”李敬睨着门客臂弯里扭动的任之,怒道, “把这小子捆了扔进车轿!”
锦缎摩擦声混着沉闷踢打渐远,李敬解下腰间的玉佩,瞎子慌忙起身往后撤,道:“相国折煞草民!”
李敬不容他推辞,将羊脂白玉掷到柜台上后便转身登轿。紫袍翻卷间掠过门槛,卫骁和瞎子二人维持着躬身姿态,直到车辙声碾碎巷口积水,才一同起身。
“真没想到,他居然是当朝宰相李敬的儿子。”瞎子喃喃道。
“你,见过?”卫骁问。
“我没有,但是你的父亲见过。他叫做李敬,当年他还没当上宰相时,任职过北道巡抚,来过军营。”瞎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儿子是怎么带你取到三倍银票的?”
卫骁道:“斗鸡场。”
“斗鸡场?那不是赌博吗?”瞎子道,“他是怎么确保自己压的斗鸡一定赢的?”
“不管,哪只赢,他,都能取到,钱。”卫骁说,“他,命人两头,下注,保证自己,都能赚。”
瞎子疑惑道:“但是,斗鸡中途赔率会变化,几所赌坊的距离很远,就算快马也要半炷香,更别提百坊市内禁止车马行驶,他是如何知道各所赌坊的赔率的?”
“暗号。鼓楼上,有人手,以摇旗为暗号。”
瞎子若有所思,卫骁见他没再说话,就起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自从来到京城之后,他就一直在读中原人写的兵书,因为学得吃力,所以他格外用功。
吃晚饭的时候,瞎子突然伸出筷子,“铛铛!”地敲了敲卫骁的碗:“骁儿,你觉得那个小孩还会来吗?”
卫骁答道:“不,清楚。”
“我觉得他应该还会来。”瞎子道,“他像是那种不达到目的善不罢休的那种人。”
瞎子又摸索着低头夹了小菜,卫骁干脆将菜碟拿起来,倒了一大半到瞎子的碗里。只听瞎子继续说道:“到时候他如果再来,你就随他去吧,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好了。”
卫骁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瞎子道:“京城那么大,水那么深,无依无靠的,怎么行。”
卫骁第一次听说“无依无靠”这个成语,他很快就好学地问:“这四个字,怎么写?什么意思?”
瞎子是个瞎的,这辈子没见过字,只用手摸过形状,但水平与卫骁比起来也算是游刃有余。他便伸出食指,沾了沾水瓢中的水,在桌子上写下“无壹无靠”四个字:“零个人站在你身边的意思。”
“为什么,要靠别人。”卫骁一边默默地把字记在心底,一边道,“别人,靠不住。拉弓,射箭,提刀,不关别人的事,只关,自己。”
“和这个没有关系。”瞎子道。
卫骁是个有点执拗的,瞎子便软了软语气,道:“按我说的做,以后你会明白的。”
而百里之外的金钩坊里,一个女人执着狼毫笔,手忽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半朵黑云。
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东家,是我。”
“进。”女人道,“可是李相国家的小子又来撒野了?”
“回东家的,是。小相君收买的摇旗手,依旧在给他传递着信号。”
“小相君赢了多少?”
“一百五十两。”青衣伙计迟疑片刻,开口问,“如果又有下次……”
“放长线才钓得着蛟龙。”女人微微一笑,道,“如果又有下次,这钱还是照样让他赚就是了。用一点小钱,讨好未来的某位高官,才不是什么赔本买卖。当年吕不韦奇货可居,押的可不止千金。士农工商,商人已经低人一等,而官字两张口,商人更是砧板上的鱼肉。我们得靠官护着......才能有更大的生路!”
[垂耳兔头]依旧祝大家一夜暴富!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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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什么意思?无依无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