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的有谁触怒了草原的天神,接下来的半年里,草原渐渐萎缩,原本绿色的草变得焦黄枯萎。
赤狼汗国起了内乱,因为粮食有限,所以强大的部落需要杀掉弱小的部落,以此来节约口粮。
新生命并没有如同他们所期盼的那样到来,也许是因为挨饿的原因,萨日娜小产了。
部落里有经验的老人们沉默地在帐篷内外进进出出,将木桶中的血水倒在干涸的荒草地上。
阿图尔守在外面,脸上纹满黑色花纹的萨满双手合十低语了一声,用手指一点阿图尔的眉心:“现在你可以进去看她了。”
阿图尔掀开帘子,只见萨日娜披着毯子背对着他,枕边有一个裹在襁褓里的、未成形的胎儿。
阿图尔沉默地跪倒她身边,萨日娜勉强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可随即眼泪决堤:“阿图尔......我没有保住你的弟弟......”
阿图尔望着襁褓里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将手掌放在萨日娜枯燥的头发上,萨日娜抱住了阿图尔,失声痛哭起来。
又过了一个月,部落粮仓里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阿图尔背起萨日娜给他制的弓,说:“我和瞎子去百里外的部落给你们买粮食,四日就回来。”
部落仅剩的人们将他们送出半里之外,萨日娜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用草原民族的礼仪像母亲一样吻了吻阿图尔。十二岁的阿图尔已经开始发育,变得和她一般高了。
“如果有见到我的丈夫......”萨日娜轻声道,“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阿图尔点了点头:“我会的。”
他们骑着两匹瘦马奔波,可出了十里地之后,瞎子停了下来。
“怎么了?”阿图尔问。
瞎子翻身下马,匍匐在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阿图尔学着他的样子,竟感受到地面竟在微微地颤动,发出一些“嗡嗡”的鸣声。
“是军队!”瞎子耳朵紧紧贴着地面,道,“从西边来的……”
“西边?!”阿图尔神色一变,“不好!赶快回去!”
萨日娜迟迟没进帐篷,只是呆呆地坐在门口眺望。看见阿图尔急急返程,她讶异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听地下的声音!”阿图尔气喘吁吁地道,“有、有兵!”
萨日娜大惊失色,随即反应迅速地大喊:“快,快,快!军队往我们这边来了,将粮仓里仅有的粮食全部运到车上,马匹有限,只能带粮食,不能带财物!”
她是这个部落里最能干的女人,部落里的人们都听从她的话。阿图尔和男人们都挽起袖子,将风干的柴肉抗在肩上,一袋一袋运到车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山坡上,已经出现了军队的旗帜。
萨日娜惊恐地看着,后腿几步,转头大喊:“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骑着马走,剩下的人,全部拿起自己的刀!中原人,你不属于这里,你和阿图尔一起,带着所有的孩子走!”
阿图尔道:“不,我要留下来……”
“阿图尔!”萨日娜大喝一声,眼里闪着泪,双手捧起阿图尔的脸,让他与自己额头对着额头,“别忘了,你可是是孩子王,他们都听你的话,你需要带着他们活下去,你们是部落的希望……”
阿图尔拼命地摇着头,萨日娜的双手如铁钳般扣住他的肩膀,猛地将他掼进摇晃的马车。她扬起马鞭,狠狠抽在干瘦的老马脊背上。
"走!"她的吼声混着血腥味刺破空气。
六匹老马昂首嘶鸣,前蹄在焦土上刨出深坑。缰绳绷紧的刹那,简陋的车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挤在车上的孩子们像受惊的羊羔般蜷缩在一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中,一个满脸煤灰的小女孩死死攥着绣有部落图腾的破布。
阿图尔试图跳下车辕,却被瞎子拦下了:“不要去!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的话,这应该是有辎重,有盔甲的正规军,最少也有千人,你现在回去无疑是送死!卫骁,冷静点!”
阿图尔甩开他的手,怒道:“我不是卫骁,我是阿图尔!”
瞎子又坚持不懈地抓住阿图尔的手腕:“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们也用最后的口粮养了你三年!”阿图尔大吼道。
瞎子一愣,忽地笑了:“.....刚刚你那个神情,和卫临风太像了。”
“如果你死了,我的生命也没有什么意义。看样子,我的人生还是得在这里结束。”瞎子苦笑一声,抽出腰间的刀,将其中一匹马的绳子隔断,“是,我受了他们的喂养,所以我得将这些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给你一匹马,我会回来找你。如果你死了,我也会立马自刎。记住,你的优势在于骑射,保护好你的马,逆风压弓,箭出即离,射人先射马,破甲取咽喉!”
阿图尔背起弓和箭,从马车跃起,稳稳地落到了另一匹马上。他毫不犹豫地快马奔驰,从小山坡上往下冲,利用地形之利,用手中的弓箭进行射击。
男人们将生锈的箭头插进腐朽的弓身,妇女们用剔骨刀削尖木棒,他很快就看见了萨日娜,她是这个部落里最勇猛的女人,挥舞着手里的长刀,与三个战士殊死搏斗。忽地,刀光一闪,阿图尔看见长刀从萨日娜的胸口穿过。
阿图尔惊叫起来:“不——萨日娜!”
萨日娜身形晃了晃,忽地跪了下来。士兵将刀抽出,萨日娜顿时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一瞬间,阿图尔觉得自己胸腔中的血全部被抽空了。无尽的愤怒从心底奔涌而出,他再度拔出箭矢,骑着马,射向这些穿盔甲的军!
“把你们的将军叫出来!”阿图尔发疯了似的大喊,有些箭矢已经深深嵌入了他的皮肉之中,但他仍大喊,“把你们的将军叫出来!”
整个部落的人,几乎都被杀光了。但那些士兵见到他发狂的姿态,竟忽地有些退缩,就当有人要射出致命一击的时候,整队的号角突然凄厉地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道:“等等!”
一个骑着黑马,穿着盔甲的少年由远及近踏着血泊而来。
“我是帖勒-沙枣劫。”他问,“你是谁?”
“赤那思-阿图尔。”
沙枣劫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道:“我听过你的名字。他们和我说,在邻近的部落,有人的箭术可以和我一较高下。”
“十二岁就能有如此剑法与胆量......”沙枣劫道,“没有在我的军队,真是可惜。”
“赤狼军规,降者不杀。”沙枣劫说,“你有如此的剑法,我不想杀你。如果你归顺我的军队----”
“我宁死不降!”
“不必怀着如此大的敌意。若不劫你们的粮食和兵器,我的军队也会饿死。你没有听老人们说吗?当猎物枯竭时,最先学会吃腐肉的狼群才能活过冬天。”沙枣劫说。
阿图尔抬眼看他,一字一顿地说:“但是真正让草原延续的从来不是狼牙,当最后一只羊被分食,最先饿死的正是最凶猛的狼王。杀是为了止杀,而不是为了杀!”
沙枣劫一愣,阿图尔突然抽刀劈断身旁旗杆,旗面裹着火星砸在两人之间:“我决不允许,你的旗,插在我们部落的土地之上。”
沙枣劫眼底闪过一丝欣赏,接着,他挥舞自己的□□,像一道惊雷一般劈向阿图尔。
阿图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快,这么狠的刀法!
他的格挡完全出于本能,金铁相撞的刹那,他听见自己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阿图尔踉跄后退,剑柄上浸满掌心的冷汗。
“如果能挡住我三刀,我准你收尸。”沙枣劫说着,第二击自下而上撩起。阿图尔勉强躲避后,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矮身突进,剑尖直指向对方咽喉。
此时,阿图尔看见沙枣劫弯起的嘴角。他甚至没有看清手法,就被刀背重重砸在胸口。他吐着血沫滚落到地,满嘴都是铁锈味,右臂已经麻木得不像自己的。
发指的屈辱感从脚底腾起,阿图尔看着眼前的人,才忽地明白原来这个草原存在着这样的天才。
这么重的刀,年少的沙枣劫却挥得如此快,如此轻巧,就仿佛这只是手上烈马的鬓毛。
阿图尔意识到他根本没有办法进行防御。
“三十步外射断马鬃不算本事,要能让箭杆穿过鬃毛分叉的缝隙,却不伤一根毫毛!”
像是最遥远的声音,阿图尔忽然听见很多年前萨日娜教他射箭时说的话。
既然没有办法抵挡,那就拿出自己最拿手的武器,看看是谁的速度更快!
最后那道刀光劈过来时,阿图尔抽出自己箭袋中最后一支箭。在阿图尔的视野里,他不再关注迎面而来的□□,而是沙枣劫。
阿图尔迅速拉弓,电光火石之间,箭离弦而出,擦过沙枣劫的脸颊。沙枣劫一顿,刀便偏了,避开了心脏,斩碎了阿图尔的臂骨!
前所未有的剧痛朝阿图尔袭来,沙枣劫伸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残血,转身时斗篷扫过地上抽搐的躯体。
“按理说,这第三刀能取你的首级。”沙枣劫收刀入鞘,“我们草原人民最讲信用,我允许你给你的家人收尸。”
亲兵急道:"将军!"
“不用多言。我杀的是战士,不是丧家犬。”沙枣劫说,“去,将他们的粮食和武器都收走吧。整理辎重,我们片刻后就起程。”
三日后,雨最终还是下了。这是赤狼汗国历经半年的干旱后下的第一场雨。最初是云层里传来如马头琴的呜咽声,接着黑云层层叠叠地压下来,第一滴雨击中枯死的白桦。
死去的草原感受到了某种召唤,闪电像银鞭抽打大地,劈开板结的盐碱地,暴雨像千万匹奔腾的野马在荒芜的山丘上奔啸而过。
老萨满的法器终于捕捉到雨声的韵律,他踩着祈雨舞步,鹿皮靴每步都踏在部族婴儿的埋葬点。
"银母马产驹了!"女人们突然哭喊。她们看见怀孕的母马集体侧卧,暴烈的雨点打在隆起的腹部,未出世的马驹隔着胞衣发出嘶鸣。
人们才真正相信甘霖不是幻象,他们高举双臂,哭笑着歌颂天神的恩赐,部落与部落之间的战争在一夜之间戛然而止----但世间的战争仍在继续。
瞎子牵着那匹老马回来时,雨水已经浸透了草原的每一寸土壤。马蹄踏过营帐残骸,每一步都陷进湿润的泥土里,发出黏腻的声响。
他看不见,但能听见——
铁器掘土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像是钝刀刮在骨头上。阿图尔的呼吸粗重而破碎,混着泥土翻动的沙沙声,偶尔夹杂一两声压抑的、野兽般的哭嚎。
瞎子站得很远,却仍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怆,像暴风沙前的低气压,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老马不安地喷着鼻息,蹄子轻轻刨地。瞎子本该上前,可脚步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量钉在原地。
他从未在活人身上感受过如此汹涌的哀痛,连哭喊的力气都被抽干。
瞎子静静地站着。这个少年再度给他创造了生的奇迹,他知道,此刻的阿图尔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援手。阿图尔只是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向这片土地讨要最后一点尊严----给逝者一个安息之所,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信仰。
于是瞎子只是沉默地等待,直到铁锹的声音停下,生者的呼吸终于从狂乱归于死寂。
然后,他牵着老马,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浑身泥泞、血泪交织的卫骁。
谢谢你的阅读。下一章魔丸官三代就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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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章2: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