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利宣称的“多待一会儿”,在窗外的天色彻底被墨蓝浸染,街灯依次亮起后,似乎变成了一个无限延长的状态。他没有再提离开,亚茨拉菲尔也默契地没有询问。两人之间达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临时协议——在潜在的威胁明朗之前,维持这种……近距离的守望。
书店打烊的时间早已过去,亚茨拉菲尔细心地将“营业中”的牌子翻到“休息”,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将苏活区的夜生活隔绝在外。室内,只留下了几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在堆积如山的书册间投下温暖而局促的光晕,营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私密的小世界。
“你打算……整晚不睡?”亚茨拉菲尔看着再次霸占了沙发的克劳利,试探地问。恶魔已经踢掉了鞋子,双腿嚣张地架在沙发扶手上,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
“睡觉?那是你们天使和人类才需要的无聊生理需求。”克劳利嗤之以鼻,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荧荧蓝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和深色墨镜,“我‘休息’一下就行。顺便,”他抬起头,墨镜转向亚茨拉菲尔,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恶劣的弧度,“确保你不会在睡梦中被哪个蹩脚的窃贼用麻袋套走。”
亚茨拉菲尔抿了抿嘴,决定不跟他计较这种典型的克劳利式“关怀”。他转身走向书店后方的小房间,那里算是他的休息室兼储藏间。“我去给你拿条毯子,夜里可能会凉。”
“我不需要……”克劳利的话还没说完,亚茨拉菲尔已经消失在门后。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放下手机,目光在昏暗的书店里逡巡。没有天使在身边絮叨,周围只剩下书籍沉默的呼吸和时钟指针走动的微弱滴答声。这种绝对的安静让他有点……不自在。他习惯了身边有那个温暖、带着甜点和旧书气息的存在,即使他们互不搭理。
亚茨拉菲尔很快回来了,怀里抱着一条看起来就异常柔软厚实的羊毛毯,是那种经典的苏格兰格纹样式,带着阳光晒过和储存于柜中的、干净而温暖的味道。
“给。”亚茨拉菲尔将毯子递过去。
克劳利瞥了一眼,没接。“我说了,不需要。”
“拿着,克劳利。”亚茨拉菲尔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容置疑的温和坚持,“就当是为了让我安心。”他往前又递了递,毯子几乎要碰到克劳利的手臂。
克劳利僵持了几秒,最终还是极其不情愿地、用两根手指捻起毯子的一角,扯了过来,随手扔在沙发另一端,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满意了?”
亚茨拉菲尔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他走到自己的扶手椅边坐下,拿起之前那本没看完的古籍,就着身旁的灯光阅读起来。然而,他的注意力始终无法完全集中。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沙发方向。
夜色渐深。城市的喧嚣进一步沉淀,书店内愈发静谧。克劳利最初还维持着玩手机的姿势,后来手机屏幕暗了下去,他也没有再点亮。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沙发里,双臂交叠在胸前,像是中世纪的骑士石棺雕像,只是更加瘦削,更加……落寞。
亚茨拉菲尔看了会儿书,也觉得有些倦意。他放下书,揉了揉睛明穴,目光再次落到克劳利身上。这一次,他看得更久了一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时钟敲响凌晨三点的钟声时,亚茨拉菲尔注意到克劳利似乎真的“休息”了。他架在扶手上的腿放了下来,身体微微侧卧,面向沙发靠背,整个人蜷缩了一些,不再像醒时那样充满攻击性地占据空间。最让亚茨拉菲尔心跳漏了一拍的是——那副几乎从不离身的墨镜,不知何时,被他无意识地摘了下来,随意地放在身旁的茶几上。
这是极少见的情况。克劳利允许自己在他面前卸下这副“盔甲”。
亚茨拉菲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望过去。没有了墨镜的遮挡,克劳利的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清晰而柔和。那双总是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紧闭着,长而浓密的金色睫毛(与他发色截然不同)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依然在与什么烦心事物抗争。没有了平日里的讥诮和锋芒,此刻的克劳利看起来异常年轻,甚至带着一丝易碎感。
亚茨拉菲尔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他见过克劳利很多面目——愤怒的、嘲弄的、狂躁的、偶尔(非常偶尔)温柔的,但如此不设防的、近乎脆弱的模样,却极为罕见。这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伊甸园的东墙上,那个指着初降的雨幕,眼中闪烁着纯粹好奇与某种……失落光芒的星星制造者。
空气中,属于克劳利的那股冷冽气息,似乎也因为主人的沉睡而变得温和了些许,与羊毛毯的暖意、旧书的沉静气味缓慢交融。亚茨拉菲尔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洪流,包含着保护欲、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以及一丝混杂着愧疚的、深沉的爱意。他知道,无论他们之间横亘着多少分歧和未解的纠葛,这份跨越了六千年的联系,早已深入骨髓,无法割舍。
他轻轻站起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走到沙发边,小心地拾起那条被克劳利嫌弃的毯子,极其轻柔地展开,盖在了恶魔的身上。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指尖避免触碰到对方的身体,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境。
做完这一切,他退回自己的椅子,继续守望着,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
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溜进室内。克劳利在生物钟(或者说,某种更深层的感应)下醒来。他先是感到身上覆盖的重量和暖意,愣了一秒,才意识到那是那条他声称不需要的毯子。然后,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伸手向旁边摸索,抓到了冰冷的墨镜,迅速戴上,重新构筑起防线。
他坐起身,毯子从肩上滑落。他看向扶手椅方向。
亚茨拉菲尔似乎也睡着了,头歪在椅背上,眼镜滑到了鼻梁中段,一本翻开的书摊在膝头。晨光勾勒着他柔和的轮廓和微卷的金发,看起来宁静而……毫无防备。
克劳利静静地看着他,墨镜遮挡了所有情绪。他闻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天使的安宁气息,也感受到了身上毯子带来的、被小心覆盖过的暖意。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刻薄的话语将对方吵醒,也没有立刻起身离开。
他只是坐在那里,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沉默地注视着熟睡的天使,仿佛要将这罕见的一幕刻入永恒的记忆里。昨夜卸下的防备在黎明时分重新披挂,但某些东西,似乎在无声的守夜与这静谧的晨熹中,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种更深层的、无需言说的理解,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