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苏活区的空气,总带着一种陈年书籍、咖啡渣和若有似无的奇迹混合的味道。AZ·菲尔(A.Z. Fell)先生的书店里,这种气息尤为浓郁。然而,近些时日,这份惯常的宁静里,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像一根过于纤细的琴弦,在无声处微微震颤。
亚茨拉菲尔(Aziraphale)站在柜台后,指尖拂过一本初版《傲慢与偏见》的烫金书脊,动作却不如往日那般流畅,带着点心不在焉的滞涩。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窗外,那片墨菲(Maggie)小姐唱片店所在的街道,又或者,是更遥远、更虚无的某处。天堂的晋升(或者说,回归)机会曾像一颗诱人的糖果悬在眼前,但他最终选择了留下。选择了他守护了六千年的地球,选择了……那个恶魔。
只是,那个恶魔,克劳利(Crowley),似乎并未完全“接受”这个选择。
书店角落里,那张他惯常瘫坐的、被亚茨拉菲尔私下称为“恶魔王座”的黑色皮革沙发,空置的时间明显变长了。即使克劳利在,他也比以往更加沉默。墨镜几乎焊在脸上,遮挡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夸张的姿势占据整个沙发,仿佛要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存在;更多时候,他只是陷在阴影里,像一尊线条锐利、却浸透了疲惫的现代雕塑。
“今天天气不错,不是吗,我亲爱的?”亚茨拉菲尔尝试打破沉寂,声音比预想中要高亢一些。他正将一套精致的韦奇伍德(Wedgwood)瓷杯摆上小圆桌,准备享用他的下午茶。
克劳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修长的双腿交叠着,黑色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地面,频率透露出烦躁。“预报说下雨。”他干巴巴地说,视线停留在天花板的某处裂纹,仿佛那里正在上演一出比现实有趣得多的戏剧。
“哦,是吗?”天使眨了眨眼,努力维持着轻松的语气,“我觉得阳光还挺明媚的。”他小心翼翼地倒上红茶,奶和糖的比例精确得如同施行一个小型仪式。
克劳利终于动了动,墨镜转向亚茨拉菲尔,以及那套过于讲究的茶具。“你总是这样,Angel。只看你想看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某种被压抑的尖锐。
亚茨拉菲尔切司康饼的手停顿了一秒。“积极看待事物并非罪过,克劳利。”
“没人说有罪。”克劳利嗤笑一声,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天花板,“只是不现实。”
对话再次陷入僵局。空气里只剩下银质茶匙碰撞杯壁的清脆声响,以及克劳利指尖无意识敲击沙发扶手的闷响。这种沉默不同于他们以往共处时那种舒适、自在的静谧。这是一种充满未竟之语、悬而未决问题的沉默,沉重得几乎能压弯书架上那些古老的书脊。
亚茨拉菲尔感到一阵细微的、熟悉的挫败感。自从……自从那次在书店里,他拒绝了克劳利那份近乎恳求的、“我们可以一起,只是我们两个”的提议,而选择了独自返回天堂解决危机(尽管最终并未成行)之后,他们之间就横亘着某种东西。不是裂痕,至少亚茨拉菲尔固执地不愿称之为裂痕,更像一层薄冰,看似透明,却冰冷刺骨,踏上去随时可能碎裂。
他知道克劳利在生气,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受伤。那个骄傲的、用愤世嫉俗包裹自己的恶魔,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脆弱,却被他以“为了更大利益”的理由(暂时地)推开了。即使他最终留了下来,那个瞬间造成的震荡,余波仍未平息。
克劳利这边,内心的风暴远比外表显示的更为剧烈。他看着亚茨拉菲尔摆弄那些精致的杯碟,看着他那努力维持“一切正常”的姿态,一股无名火就蹭蹭往上冒。这个天使,总是这样。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美好泡泡里,以为一句“我留下了”就能抹平所有。他根本不明白,或者说拒绝明白,他当时的“选择”本身,就是一种伤害。那种被置于次要位置的感觉,像一根毒刺,扎在克鲁利心上,提醒着他,在天使的价值序列里,“我们”或许并非总是第一位。
他想起亚茨拉菲尔穿着那身可笑的天堂制服,说着要回去“做些好事”时的样子。愚蠢。天真。让人火大到想砸东西,却又……心疼。妈的,他一个恶魔,怎么会用上这种词。克鲁利烦躁地换了个姿势,几乎要把自己嵌进沙发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凝固成实体时,书店的门铃轻响。不是顾客(奇迹保佑,这里很少有真正的顾客),而是一个穿着亮黄色雨衣的快递员,抱着一个不小的纸箱。
“A.Z. Fell先生?您的包裹,需要签收。”
亚茨拉菲尔有些意外地站起身,他最近并没有订购任何东西。他接过包裹,道了谢,关上门。箱子不重,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找到裁纸刀,小心地划开胶带。
里面是满满一箱东西。最上面是几包产自埃塞俄比亚的、包装精美的咖啡豆,旁边是一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苏格兰某个偏僻岛屿的出品。下面则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零食:来自日本的抹茶巧克力,意大利的辣味萨拉米,甚至还有几包据说是纽约当下最火爆的酸黄瓜口味薯片。
没有寄件人信息。但亚茨拉菲尔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抬起头,看向角落里的克劳利。
恶魔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只是,那敲击扶手的指尖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刻意营造的、过度放松的姿态。
亚茨拉菲尔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一样样拿出箱子里的东西,每一样,都精准地指向他的某个喜好,或者,是克劳利认为他会喜欢、应该尝试的东西。咖啡是他偏好的产区,威士忌是克鲁利曾嗤之以鼻说他“味蕾迟钝”才会欣赏的复杂风味,而那些零食……是他们过去几千年里,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克鲁利塞给他,看着他或惊喜或皱眉尝试过的东西。
这不是道歉。克鲁利从不道歉。这甚至不是妥协。这是一种更复杂、更“克鲁利式”的表达。像是在说:“看,我记得。我记得所有关于你的一切,即使我还在生气。” 或者说,他在用一种笨拙的方式,试图重新连接,用这些具体的、物质的“好东西”,去填补那些言语无法触及的空隙。
天使的蓝眼睛里泛起一丝柔软的水光。他拿起那包抹茶巧克力,走到沙发旁,在克鲁利身边坐下。沙发表面因为恶魔长时间的占据,还留着一丝暖意。
“这个,”亚茨拉菲尔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我记得上次在京都,你说这东西尝起来像‘被碾碎的草和糖的悲剧混合体’。”
克劳利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没转头,墨镜依然对着前方,过了好几秒,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味觉会进化。也许你现在会喜欢了。”
典型的克劳利式回答。既不承认关心,也不否认记忆。
亚茨拉菲尔没有戳破。他只是轻轻拆开包装,掰下一小块散发着清新茶香的巧克力,先自己尝了尝,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另一半递到克鲁利嘴边。
这是一个微小至极的动作,却跨越了某种无形的界限。
克劳利愣住了。墨镜下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他能闻到巧克力微苦的香气,还有天使指尖淡淡的、旧纸张和薰衣草皂的气息。这太……亲密了。超出了他们平时互相递酒、分享食物的那种随意的范畴。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已被云层遮蔽,细密的雨丝开始敲打玻璃窗,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为这一刻伴奏。
最终,克劳利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抗拒地,微微偏过头,张口接过了那块巧克力。他的嘴唇不可避免地擦过了亚茨拉菲尔的指尖,一触即分,快得像是错觉。但那细微的、温热的触感,却让两人同时一震。
克劳利猛地向后靠进沙发深处,像是被烫到一样。他咀嚼的动作有些粗暴,然后含糊地评价:“……还是像草。”
但亚茨拉菲尔笑了。这一次,是真正轻松、带着暖意的笑容。他看到了克鲁利绯红的耳尖,尽管恶魔极力用垂下的红发和墨镜遮掩。
雨声渐密,笼罩了苏活区的街巷。书店内,灯光温暖,茶香与咖啡香、威士忌的酒气微妙地融合。沉默依旧存在,但那份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似乎悄然消散了些许。他们一个依旧坐得笔挺,品味着茶的余韵和指尖残留的、若有似无的触碰;一个深陷在阴影里,试图用冷漠掩盖内心的波澜。
某种平衡,在无声无息中,被一块抹茶巧克力,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重新校准了。拯救尚未开始,但在这失衡的日常里,无声的关怀,已然是第一步。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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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灰烬与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