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日,万里无云,恰是出游好时节。
因为和陆家是街坊,要去汴河畔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差不多时间出门,一准遇到一起,而为了将偶遇的戏码做得更真实,是故宋知意特意推迟半个时辰出发。
远远地,望见河岸两侧人满为患,宋知意有些发愁:那乌泱泱的人,眼都看花了,该怎么和陆家人碰面呢?
愁眉不展之际,芒岁手指前方,兴奋道:“姑娘瞧,那停的可不就是陆家的马车么!”
一展眼,并排停着两辆车,均悬挂着“陆”字样的灯笼。宋知意展颜欢笑,疾步近前问原地留守的车夫:“陆大嫂嫂她们人去了何处?”
车夫眼熟她的脸,伸手指了个方向,笑答:“才过去没一阵,宋姑娘快些,追得上的。”
循着指引,宋知意深入人堆。拥拥挤挤间,听见有人叫了声“表兄”,她豁然警觉,扭头问芒岁听见了没。芒岁道:“听见了……好像是崔姑娘的声音?”
宋知意登时拉下脸:“去哪都躲不开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跻身前排,见河里已整整齐齐漂浮着十数只龙舟,每一只俱井然有序载着八个青壮年男人,目光炯然,斗志昂扬。看样子,比赛即将开始了。
“姑娘,陆大少夫人在右手边朝咱们招手呢!”芒岁先看见陆家几个人,拽她衣袖提醒。
宋知意回头,终于见着含笑招手的周氏,藏起不高兴,带笑加紧跑过去。
“金香跟我说瞧见你也来了,我就忙忙地冲你挥手示意,唯恐这里人杂,一个晃眼你给丢了。”周氏拉她到身旁站,顺手理理她被风掀乱的发丝,随后挽着她胳膊同另一边的陆夫人笑说:“母亲,您渴不渴,要不要给您取水来?”
陆夫人道:“不渴,别麻烦。”
周氏拍拍宋知意手背。她会意,对陆夫人粲然一笑:“陆夫人,这天儿太热了,我就怕热,出来前带了酸梅汤,还放了冰块呢。我看您额头上冒汗,不如尝些消消热气吧!”
她和陆夫人套近乎的空隙,芒岁已将提着的竹篮子打开,取出个玻璃罐,分了两层,下层塞满冰块,上层盛着酸梅汤。
宋知意接了酸梅汤,献至陆夫人面前,眼睛亮晶晶的:“我没动过,这罐子也是新的,您放心喝。”
陆夫人笑道:“我一点不渴。另外我人老了,脾胃不好,禁不住那冰冰凉的吃食。宋姑娘且留着自己饮吧。”
殷勤没献成,宋知意有些灰心,慢慢垂下手,牵强笑道:“哦,那我自个儿喝了。”
此时,河中央响起喊话,大意是给各位参赛选手鼓气,再叮嘱大家比赛第二,安全第一,最后吹响口哨,喊声宣布各自就位,比赛开始。
人群霎时轰然一片:有振臂为自己看好的队伍呐喊助威的,有带孩子的父母,父亲把孩子举到脖子上更好看热闹的,也有怕人潮涌动,身边人不慎被推倒,时时以身躯护卫的……各有各的看头。
各龙舟划过赛道半程,人们越加激动,呼喊不停,唾沫横飞,手足亦躁动难安,前边的推搡更前边的后背,后边的踩踏前边的鞋跟。身处如是一团乱中,宋知意蛾眉深锁,牙关紧咬,苦不堪言。饶狼狈至此,竟不忘探听陆晏清的下落。
周氏急急忙扶住陆夫人,确认其安然无恙,方有心力回复:“出来的路上,有个侍女冒冒失失,把洒扫用的脏水溅到崔表妹身上,弄污了衣裳,崔表妹就掉头回去换衣裳去了。二弟本来是跟我们一块的,母亲担心崔表妹一个人行路不安全,便叫二弟留一下,等崔表妹完事,再同她一道来。”
宋知意忍下醋意,道:“我已来了挺久,论理,也该到了。可怎么迟迟不见人呢?”
周氏客观道:“今天街上人格外稠密,往河边来的更是一波接一波,大约是人多车多,半路堵着了。”
“但我刚刚似乎听见了崔璎和陆二哥哥说话呢。”提及这个,宋知意不免透露出些许酸溜溜的味儿,“我猜,他们两个来了,只是没和咱们会合,可能有什么话,不方便咱们听了去,于是约着去了别处,好谈个明白吧。”
闻她心生猜忌,越说越离谱,恰逢人群趋于安定,周氏使个眼色与金香交换位置,便宜同她耳语:“我婆母她十分维护崔表妹这个外甥女,你注意点别乱说,当心她对你有意见。”
宋知意不吭声。
周氏笑叹:“你实在堵得慌呢,要么你别我们干耗着了,出去寻寻他们。”
“万一我离开,他们却过来了,我岂不是徒劳用功?算了,等也等了,不差多一会。”她倒是考虑周全。
“你呀你,真是一点亏不吃。”周氏眼里遍布宠溺,随即眼风轻轻地往陆夫人处一带,“才刚我瞧你东西没送出去,表现得很是不甘心。你不要有负面情绪,我婆母她没搪塞你,她千真万确脾胃不佳,碰不得寒凉之物。”
宋知意还算拎得清,点头道:“那我记下了,今后如果送,就送热腾腾的东西。”
突然,人海之中炸开个怒吼:“你眼睛长后脑勺上了,敢往我鞋子上踩踏?!”
另一个声音响应:“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跟我瞪什么眼?”
“是不是故意的,我鞋被你踩脏了,你得负责——现在跪下来,仔仔细细给我舔干净,这事算完。”
“汪顺,你别欺人太甚!”
“我最后问一遍:舔,还是不舔?”
“给你舔鞋?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哦?这可是你自找的。来啊,给我打,狠狠打,打到他趴下求爷爷告奶奶为止!”
汪顺此人,乃京城最大赌坊金运坊的东家,近七八年,凭借金运坊赚得盆满钵满。从众赌徒手里捞的要命钱,一半进了他的腰包,一半成为他奉承高官打通渠道的筹码。他又极其两面三刀:平时对待不如他的,便趾高气昂,横行霸道;换作是家世背景不凡的,笑脸相迎,投其所好。说白了,此人就是个发横财的市井泼皮。
在场多为平头百姓,听惯见惯汪顺的做派,哪里敢招惹他,纷纷退后。有胆子小的,干脆舍下赛龙舟的大场面,缩着脖子躲走;剩下胆大好事的,闭紧嘴巴冷眼围观。
汪顺一声令下,冒出三四个大汉,对得罪了汪顺那人拳打脚踢。
那头吵吵嚷嚷,益发惊得人心惶惶,回避是非的人数激增,由此牵累到宋知意这头——她被急促的人.流裹挟前进,任何呼喊求救,无一例外被淹没在喧闹声中。
人愈来愈稠,喧哗愈来愈大,她却陷于无助境地,孤立无援……
汪顺嚣张,挑起事端,引发骚动,陆晏清姗姗来迟,简单了解情况后,取下腰牌,向大众亮名身份。众人恭敬退让,他畅通无阻抵达是非场,喝住汪顺极其爪牙,令春来火速通知官府。汪顺不敢忤逆,原地恭候发落。
终于,围困解除,乱象停息。
另一边,周氏死抓着陆夫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
“我们家姑娘不见了!”芒岁急哭了。
四下眺望,宋知意竟无影无踪。周氏尽力压下惶恐,派遣芒岁金香分东西两面找人,她自己带陆夫人撤至安全地带,安抚丁香照顾好陆夫人,将将打算往北面寻人之时,陆晏清赶到。周氏又惊又喜又怕:“我们和宋妹妹一起来着,但她被人群冲散了……她一个小姑娘,如果有什么闪失,我没法她家里交代呀!二弟,你快去找找她!”
陆晏清头脑清晰,问周氏她是在哪个方位不见的。周氏回忆片时,往东边一指。
他了然于胸,有条不紊安排春来待着看顾陆夫人周氏,自己沿着堤岸,且走且看。没一段路,和芒岁相逢。
芒岁抽噎哭诉:“这么大的地方,上哪找呢……姑娘独身漂泊,肯定害怕……这可怎么办呀!”
陆晏清不会安慰人,加之他平素做得远比说得多,因冷静分析:“此处人潮密集,行动不便,走不了多远,应当还在附近。前边是个集市,寻常老百姓聚集地,而今看热闹的以贩夫走卒居多,生了变故,人们恐慌,理应往家跑。宋姑娘湮没其中,去那里寻觅,估计有所获。”
芒岁听得晕头转向,呆呆道:“那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姑娘就在那集市里?所以得去那找?”
陆晏清严谨,情况尚未明确之前,万不肯草率下定论,只说:“十之**。”
芒岁重燃希望,飞快擦干眼泪,拔腿奔赴集市。陆晏清紧随其后。
果不出陆晏清所料,芒岁于市场入口处发现宋知意,却不止她一人,薛景珩及其随从文进,一同在场,几人正说话呢。
芒岁心里存疑,脚下却不含糊,飞奔上前,抱住宋知意手臂,泪眼汪汪道:“万幸姑娘没事!”
“我好着呢,快别哭了,当心鼻涕淌嘴巴里。”宋知意戏言逗她开心。
芒岁破涕为笑,自己掏绢帕擦拭脸庞。
“幸好是遇上了我,我对这地儿熟,不然你们家姑娘就跟你一样,蹲地上哭哭啼啼的了。”薛景珩睃了眼宋知意,调笑道。
今天早起,祥宁郡主携丈夫入宫拜见太后、皇上、皇后,薛景珩钻空子翻墙出门,径直赶往宋家,却得知宋知意去了汴河畔,于是马不停蹄追赶,结果撞上动乱。也是巧,朝人堆里一扎,怀里扑进个人来,低头一瞅,正正好是宋知意。当时周围乱哄哄的,寸步难行,逼得他无计可施,唯有牵着她,随波逐流,最后沦落到这市场口。
宋知意翻他白眼:“你少卖弄了。今儿就没你,我也不会吓得哭鼻子。况且,我前脚碰上你,后脚芒岁赶来,我随她原路折回就是了。”
薛景珩笑笑:“哎呦呦,也不知刚刚是谁紧拽着我的胳膊,还叫我走慢一点——生怕跟丢来着。”
“贫嘴贱舌的,我懒得理你。”宋知意转过身子,面朝芒岁,“你怎么寻过来的?”
她深知,凭芒岁的胆量,一见她失散了,必然立即慌得六神无主,何来准确无误找过来的本事。故而才觉得怪异。
芒岁一拍脑门:“姑娘要不问,我都忘了。是小陆大人告知我来这儿寻的。他真厉害,您果真在这里。”她回身瞭望来路,目之所及全无陆晏清的身影,“哎?小陆大人分明与我一块来的,怎的一会工夫没人影了?”
事实是,陆晏清遥望见她与薛景珩一起平安无事,兼不愿再和薛景珩做无意义争辩,而浪费时间,就悄然回避了。
“我就奇怪谁有那么大本领,原来是他……”宋知意喃喃自语。
薛景珩靠得近,将她的嘀咕语全然不落收入耳内,大为不爽。然鉴于上次也是因陆晏清而爆发的争吵,眼下彼此好不容易握手言和了,他着实发怵,不敢再明着说陆晏清的坏话。故强装和颜悦色道:“快中午了,我送你回家吧。”
宋知意摇头称:“我得先和陆嫂嫂她们碰头报个平安。你自己走吧,横竖两个地方离得不远,我与芒岁两个说说闲话溜达着就到了。”
薛景珩并不挪动:“我也不差一时半会,我陪你一起。”
难保他跟陆晏清凑一块又起口角,宋知意决计不肯再冒险,便坚称不用,后拉起芒岁走开,背着他挥手道:“改天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