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路上,夜风坐在步撵上还有些许的浑噩。对于夜央这个皇妹,他虽然不亲近,却实在不曾想到竟会是他成王路上的阻碍。
一行人穿过御花园,经过一片湖,湖边站着的正是夜央及其随从。
步辇停下,夜央微微俯身:“四皇兄。”
夜甫下了步辇,“央儿妹妹怎么在这里?天寒,莫要着了凉。”
夜央抬眸,一双黑瞳对上他的眼睛,温声道:“谢皇兄关心,央儿看这池中的鱼游得欢快,便取了些鱼食来喂。”
说着,她又抓了一把撒入水中。
“确实欢快。”夜甫望着争相跃出水面的鱼儿附声道。
“可其中有条鱼却实在令人生厌。”夜央语气渐冷。“它总是驱赶别的鱼,就算吃饱了也依旧霸占在此处不肯游走,当真是可恶。”夜央蹙眉,状似被惹恼。
夜甫顺着夜央的话,果真发现了那条鱼,“既如此,让宫人用网捞起杀了便是,何故为一条鱼动气。”说着便吩咐太监取网捞鱼。
见鱼被捞起,夜央舒展容颜,“多谢四皇兄,那央儿就先回宫了。”
待夜央离去,夜甫也准备回宫,一旁的太监请示:“殿下,这鱼要怎么处理?”
“杀了给御膳房送去……”
突然,夜甫的步子停住,看着远去的背影,凝起眼眸。
……
“公主,起风了,小心着凉。”褚离提着灯笼不知道打哪儿出来,仔细为夜央系上披风。
“阿离。”褚离系好披风正要后退,夜央轻声唤住她。
褚离侧耳倾听:“怎么了公主?”
夜央向后摆手,一众随侍旋即退开。
褚离见此便凑近了些:“公主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你知道夜国的祭祀大典吗?”夜央语调平淡,缓步向寝宫走去。
“略有耳闻。”
“它很特别,为期不定,或三年,或五年,全凭头顶的月亮做主。你说,可不可笑?”夜央说着,不禁轻笑出声。
褚离侧过脸看她,灯笼的光晕在她眸中点起一点光亮。
“它还有一个更可笑的仪式,叫做血祭。”
“血祭”二字落下的瞬间,褚离骤然睁大眼睛,昏暗的灯光下,眼前的人唇角还带着笑意。
血祭。
她上一次见到这个词,还是在南宁藏书阁的古书中,那是一种早已被各国摒弃并禁止的古老仪式。
传闻每当血月来临之际,掌管祭祀的大祭司就会从万千子民中挑选一位符合祭祀要求的人,站在最高的祭台上,与血月交言,与血月共情,直到皎月重现。
祭祀之人需将手掌按在布满银针的祭器上,针进血出,再将满是鲜血的手覆于一个圆球状的暗红色物体上,它被置于整个国家最为神圣的祭台之上,它是一块血色的玉,一块被鲜血染红的玉,它本是纯白无瑕,经年累积,被彻底染成血玉……
红色在东夜国被视作不详之色,东夜子民都认为血月重归皎洁,正是被血玉吸去了污浊与厄运,他们的国家才能一直国运昌隆。
“看样子,阿离应是知道这仪式。”夜央的声音在夜晚显得格外清晰,“三日后就是国师推演出来的血月之夜,祭祀大典就在那天。”
“从未听闻东夜国举行过血祭。”
“因为在这里它不叫‘血祭’。”夜央抬头看向天空,浓稠的夜色给她的身影蒙上了一层孤寂,“全东夜子民都视它为神圣的祈福仪式,会给他们带来福泽,皇室又怎会把这种肮脏血腥的东西公之于众?”
她嗤笑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褚离看着她的背影,却不知那双望向皎月的眼中,满是怨意……
“回去吧。”夜央收回目光。
褚离默然跟上。
血祭……夜央为何突然同她提起?还有那话语中难掩的、她无法理解的情绪。
三日后。
夕阳渐渐消散,夜晚的幕布慢慢垂落,月坛周围,东夜皇城的百姓熙熙攘攘,手里都提着一筐筐的米粮,肉食……
准备以最虔诚的心灵去换取他们的恩惠福泽。
嘡——大钟鼓被敲打出的声音浑厚响亮,厚重的沉吟经久不息,拉开了祭祀大典的帷幕。
编钟声响,肃穆之音紧慢适中,古琴奏起,即通神明感格鬼神。
庄重的祭祀乐曲高低变幻,神圣崇敬的国师登上高台,明明是近四十岁的面庞,发却全白,正高高束着,身姿挺直的站在晚风中,长袍猎猎。
“公主殿下来了!”
“快看!是夜央公主!”人群中传来一阵呼喊声。
由十六人抬行的红色步辇慢慢靠近,纱帐重重,一个娇小的身影端坐其中。
行至月坛,轻纱缓缓掀起,穿着黑红色祭祀华袍的夜央动作沉稳,从双脚着地开始,伴随着国师念的祝文三跪九叩行祭祀礼。
看着距离月坛还有些许距离的夜央,褚离又想到了那天晚上夜央谈论祭祀大典时的神情,心里莫名有些发疼。
旁边的暗二直接一拳砸到了旁边的墙上。
“他娘的都十六年了,还不能够了嘛……”呜咽的声音里尽是悲哀。
“什么意思?”褚离转身看向他,面色难看起来。
“什么?”暗二抹了把脸。
褚离张着唇,“你是说血祭,这祭祀之人,她做了……十六年?”
“是,从出生那年就……主子出生时正碰上血月出现,就因为那该死的命格!”暗二哽咽道。
“什么‘与东夜国运相连,却命中带煞,累国运,克血亲,以身血祭,方能使国运兴隆’,都是狗屁!”
“别说了,等会儿行动,干好这次任务,主子就能放心好好休养了。”暗一现身,语气也带着沉重。
终于登上祭台,夜央双眸看向那泛着冷光的针尖,双眸微眯,不带一丝情绪,抬起左手按了下去。
褚离只能看到动作,看不到手上的情况,却让她心里狠狠一抽。
手再抬起来时,已是一片血红。抚上那熟悉的玉,鲜血重新沾染,一点一点,慢慢浸满整块血玉。
好在这次血月持续时间短,只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当血色渐渐退却,洁白重新回归,夜央身形带着一丝不稳地转过身,面向祭台下望着她的百姓,开口道:“神明恩准,福泽绵长——”
“夜央公主!”
“夜央公主!”
“夜央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
嗖——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指祭台中央的身影!
来了……
夜央拼力侧身闪避,箭矢擦着她脖颈,深深钉入身后的木柱。
她捂着渗血的脖颈,踉跄倒地。
“公主!”褚离的心狠狠一颤,一脚踹开缠斗的刺客,纵身向祭台掠去。
“有刺客!保护公主!保护国师!”
禁卫军的呼声四起,祭台周围瞬间陷入混乱,刚才还清朗的天色骤然暗沉,乌云压顶,月光被彻底遮盖。
国师看着夜央倒地,目光一凛,快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拽起,“起来!”
轰隆——
“滚开!”
惊雷响彻云霄,闪电劈开天幕。
夜央抬起头,墨色的眸子里满是深深的厌恨。
国师眯起眼睛,强硬地要将她拖下祭台。
夜央奋力挣扎,可虚弱的身体根本无力挣脱。
“乖乖听话,不要试图反抗。”
熟悉冰冷的话语,一瞬间,她好似又被拉回了那个弱小的、无法反抗的幼小躯壳里。
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大雨倾盆。
夜央张着毫无血色的唇急促喘息,如同即将溺毙于水中的求生者,她猛得拔下发簪,狠狠刺下。
嘭!
瘦弱的身体被重重甩向木柱。
“呵……哈哈哈……”夜央趴在地上,在雨水中低笑。
国师垂眸看向手臂渗出的血液,再抬眼时,又一道闪电划过,明暗交错间,冷漠的目光第一次带上审视。
曾经的孩童,有了反抗的能力。
等国师再次上前,一支箭矢射在他脚下,这是在警告他不要靠近。
夜央趁机扯下繁重的头饰和外袍,跌撞着跳下高台。
下一刻,她坠入熟悉的怀抱。
“公主!”
伴随着呼喊,一道哨声传入耳中,夜央紧绷的心神在这一刻骤然松懈,她最后看了一眼褚离,阖上眼眸。
冬雨滂沱而下,整座皇城笼罩于肃冷之中。
褚离抱着昏迷的人在雨夜疾行,数名暗卫跟随在四周护卫。颠簸中,夜央感觉到了脸上冰凉的雨水。
好冷……
她无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而周围仅有的一点儿暖意,似乎来自紧贴着她的这具身体……夜央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是褚离紧绷的下颌线。
好冷……
她蜷缩着,又往那温暖处靠近了些。
突然,她僵住了身体。
似是不可置信般,她又使了些力气,这一次,她的指尖,清晰的感受到,湿透的布料下那包裹起来的柔软。
是独属于女子的柔软。
这一瞬间,夜央脑子一片空白,又好似闪过无数。
“停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冷意。
“公主,你醒了!”褚离低头看了夜央一眼,手臂收得更收紧:“再忍耐一下,马上就到了。”
“停下!”夜央的声音陡然拔高。
此时,众人已抵达寝宫门口,张太医和宫女们匆匆围上来,褚离不得不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
夜央被银云扶着站稳,被雨水浸透的身体十分冰凉。她看向褚离,目光:“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本宫面前。”
褚离愣在原地,完全不明白公主为何醒来后态度骤变:“公主,我……”
“咳咳……滚!”夜央嗓音嘶哑。
张太医着急道:“公主,您伤得不轻,请容臣立即为您诊治。”
夜央置若罔闻,风雨越来越大,吹得她单薄的身子微微摇晃。
“暗十七,你先离开!”暗一平日里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也不免染上了焦急。
银云失声:“公主快撑不住了!”
暗二和暗六对视一眼,上前欲将褚离强行带走。
褚离忽然后退。
她看着身形瘦弱的夜央,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她也知道,只有自己离开,夜央才会接受治疗。
褚离一步步退至雨幕,直至身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