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师傅!”郑安听到仆人禀报,急忙跑过来迎接他们,在文含章面前站定了,给萧停云行了一礼。
“世子折杀臣了。”萧停云不迟不疾地侧身避开,他名义上是公主的随从,不过是教了世子几天书,哪能让世子口称师傅并行礼呢。
“姑姑,我跟阿爷商量过了,我想拜萧先生为师傅。”
“是不是觉得他比皇宫里面的那些师傅教得好?”文含章递给他一串糖葫芦,拉着郑安的手笑着问道。
“师傅比他们厉害多了!”
见侄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比之前活泼许多,她不由得摸了摸他的头。
“章儿,你来了。”
一声略显苍老的呼唤由远及近,那道高大的身影略带蹒跚地走了过来。
“舅舅,你的腿疼和腰疼好些了吗?”她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都是老毛病了,不打紧,天气暖和的时候就不疼了,冬天疼一些。”郑毅温和地笑了笑,他黝黑的脸庞上五官都长得极为周正,眼睛是略圆的杏眼,眼尾微微下垂,看向人时总带着几分诚恳,哪怕不说话,也让人觉得心里踏实。眼角额头爬满了细密的皱纹,这是在漠北征战多年留下的痕迹。
郑毅做了主,让安儿拜萧停云为师,待孩子行了跪拜大礼,萧停云收了束脩,这拜师就算完成了。
“世子,随我去书房,看看你这段时间的功课学得怎么样。”
郑安年纪虽小,但自幼生活在皇宫里,早已学会察言观色,知道姑姑和阿爷有话要说,乖乖跟着师傅去书房念书了。
“这位张小兄弟不简单呐,安儿才跟着他学习月余时间,功课就已突飞猛进。”萧停云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后,郑毅对着外甥女笑道,“听说他是你的男宠,恐怕另有曲折吧。”
这位云侍卫谈吐不凡,是位饱学之士,只凭着教孩子读书这一手,便可以在权贵家中受到礼遇。毕竟越是根底深厚的家族,越是重视孩子教育。
章儿是他看着长大的,若是说冲锋陷阵,自然无人能出其右。然而这次翼望山一战,先是假装中计诱敌,再是迂回绕到敌后方,最后埋伏右贤王回撤的人马,环环相扣,章儿背后定有高人指点,莫不是这位学富五车的年轻人。
文含章听着舅舅口说‘男宠’二字,微红了脸:“他,其实是我的谋士,他身负冤情,希望以后有朝一日沉冤得雪,所以才依附于我。舅舅,他家里并不是什么坏人......”
“章儿不用跟我细说,他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舅舅,我还给您带了一件宝贝,在右贤王老巢那里搜到的,你看这叫胡床,据说是西域诸国献给匈奴的。”
仆从献上一物,只见此物是由八根乌木打造,床身是交叉折叠的曲足,衔接处用铁固定,床底有两根横木保持平衡。床面绷着一层细密的原色麻绳,被拉得紧致平整。床沿边缘被匠人细致地磨去了棱角,避免磕碰。
见外甥女将其收拢后不过一臂长,郑毅眼前一亮,这么方便的小床,去哪都可以带着。
“这胡床有几个,给皇上献上了吗?”
“总共只有七个,给父皇母后各献上一对,给舅舅拿了一对。舅舅,你快来试试。”她扶着舅舅从席上站起来。大夏人的坐姿是跽坐,双膝并拢跪地,屁股坐在脚后跟上。人们跪坐在席子上或者床上,年轻人还好,老年人若是身上本就有些毛病,跪坐时间一久,半边身子都麻木了。虽说有支撑身体的凭几,可腿脚还是受罪。
她在右贤王金账中得了这等舒适的宝物,立刻想到舅舅因为多年征战落下的老毛病,一回京就送过来了。
郑毅坐在胡床上,僵硬的腿脚舒展开,只觉得通体舒泰,果然比席地而坐舒服多了,他想了想说道:“我用一个就行了,要不你给你姨夫送一个。”
提起那个姨夫贺知渊,她的心上蒙上一层阴影,前世那个丞相姨夫和不着调的表哥可是坑得她好惨。
“舅舅,我打算命令工匠照着这个样子制作胡床,等做出来,不但要给姨夫送去,我还要在京城卖胡床呢。”想到这个商机,她的眼中闪出一道光亮。
“好哇,章儿这是生财有道,说不得日后能比肩陶朱公。”舅舅说着笑了起来。
看着舅舅眼角的皱纹如同树根般盘根交错,忽然想起年少时舅舅教她练武,那时候舅舅还年轻,会将她高高举过头顶,她的鼻子又是一酸。
“舅舅,我还有一件宝物要献给您。”她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帛。
郑毅打开,发现这是一副帛画,画上共有44个小人,每个小人的姿态都不一样,细看之下这并不是武功路数,反倒有一些想是在模仿动物,下面有注释:“鹞背”、“龙登”、“沐猴讙”......
“这是?”
“舅舅这个叫导引图,是由数百年前一代名医扁鹊所画,每天按照图上锻炼一遍,可以养生并锻炼身体内部,疏通经络,我也是偶然从民间所获,同样进献给了父皇母后。”
这导引图是萧停云经商游历时所获,萧停云听她说起舅舅身体不好,便让她送给舅舅。宝物没有只送舅舅不送父皇的道理,不过她心里明镜似的,父皇沉迷炼丹修仙,这些养生小术根本看不上。
“章儿有心了,还是闺女好啊。”郑毅只恨自己年轻时没有生个女儿。
听见这话,她的目光一凝,微微叹了口气:“舅舅,要是我是个男儿身就好了,是不是做事情会更容易一些。”
她立下大功,皇上封她为骠骑将军,尽管群臣没有明着反对,暗地里颇有微词,百姓之中也褒贬不一,甚至有诸侯王之间上书,认为不妥。
如果她是个男儿身,是不是就不会遭受这么多指责,是不是获得兵权会更容易许多,是不是会更容易走向那个位置,这般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藤蔓般疯长。
“章儿切不可如此想,女子确实比男子成事要艰难许多,但这不是女子的错,章儿这不是因为你是女儿身,有些人指责你是因为你太优秀了,论谋略、论本事,把他们都比了下去,令他们自相形秽,还有些人是因为不想我们郑氏重新崛起。”
“你看你阿兄,皇上的嫡长子,照样有一堆人指责他,说他太过文弱,纵容家奴之类的话。”
“我明白了,舅舅。”她的眼前豁然开朗,天下谁不是女人生的呢,她就是要以女子的身份一步步向前。
——
正月十五,皇上大宴群臣。
大将军郑毅缓步出列,走到殿中躬身一拜,随即双膝跪地叩首,动作虽稳,却难掩几分迟缓。
“禀皇上,” 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微臣如今年老体弱,早已难当大将军之重任,尸位素餐了好些年。恳请皇上恩准,容微臣卸下这大将军之职,颐养天年。” 说罢,他俯身再叩,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
这是章儿大胜之后郑毅便相好的对策,皇上岂会容忍军队中两位最高统帅同时支持太子,若他将大将军的位子让出来,皇上便会对太子和章儿少一分猜忌。
皇上猛地看见郑毅饱经风霜的脸庞,想起二人年轻时一同探讨兵书,立志驱逐匈奴,心中颇有触动,他原比郑毅大几岁,如今看起来,倒成了郑毅比他大几岁。
“准奏。”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吧。”看见郑毅这么识相交出权柄,皇上的语气温和了许多。
“臣在漠北征战近二十年,早已对那有了感情。辞官后若能得皇上恩准,每年夏秋,臣想去去骠骑将军账下教练新兵,臣的经验或许能用得上,为朝廷再尽一份绵薄之力。”章儿毕竟没有管理过大规模军队的经验,郑毅希望他在有生之年能多帮她一些。
文含章微低了头,舅舅这两条请求,无一不是为了她着想,她的喉咙里像堵了棉花,差点落下泪来。
“卸去大将军,你仍是车骑将军,既然你有这份心,朕也准了。”皇上摆手说道。
谁会是新的大将军,这成了群臣心中最关切的事情,大将军和丞相、御史大夫一起位列三公,皇上为了削弱丞相的权利,进一步把大将军提升为三公之首。
唐贺悄悄对汲墨说道:“汲兄,我跟你打一个赌如何?”
汲墨知道他要猜新的大将军人选,于是两人各自沾了茶水,写在手上,伸开看时,汲墨手上写着一个“苏”字。
如今军中资历最老,功劳最多莫过于苏信和赵破虏。想比之下,苏信为人相对宽和,比赵破虏家世好,胜算多一些。
没想到唐贺手上写着一个“李”字,汲墨愕然,李斐梧从军数年,至今未立寸功,怎么可能会成为大将军。
要知道,郑毅之所以成为大将军,那可是因为他夺回了河套地区,可即便如此,竟还有人嚼舌根,说他是靠着外戚身份干政掌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