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跟着公子出门祭拜他的娘亲,王爷的妾室死后,连葬在王陵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安葬在王陵的边缘地区。
公子把云姑娘从王府里带出来,安排到客栈里,他已经从小梅口中得知事情的始末。王府跟他们半年前走的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王府还算平静,如今多了些剑拔弩张的气势,好像有有些风雨欲来的节奏。
不说别的,府上门客们如今一个个不再讨论经史子集,居然开始分析天下局势,明里暗里指责当今皇帝“昏聩无能”,这些话能说吗?
没想到今天王爷居然也来了,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二十三年来,王爷是第一次来祭拜公子的娘亲。
“你们站得远些。”淮阳王吩咐王大他们。
“虎儿,听说你带回来一个侍妾,怎么不带过来让你娘看看。”
“王后让她大雪天站在院子里挨冻,她生病了,我就没让她过来。”
“此事是王妃做的不对,我会让她给你一个交代。”
淮阳王年轻时一心修道,并不贪恋女色,他的姬妾一个手掌能数得过来,他有三个已经出嫁的女儿,还有两个儿子。
他和小儿子是两个极端,他善文,虎儿爱武,这孩子恭敬孝顺,坦荡磊落,任何一个男人有这样一个儿子,都会感到很欣慰的。
“我给你母亲带了两本书,这是我带着门客编纂的《淮阳歌诗》,还有一篇我写的《离骚传》,这都是我抄写的副本,你烧给她,她认得字。”
“当年我急于修仙,把你们母子撇在王府,是我的错。”
文连虎跪在地上给母亲烧纸,拿过父王递给他的书,不禁悲从中来,眼角湿润,落下两滴热泪。
淮阳王忙问他怎么了,想当年他们父子俩第一次见面,这孩子穿得破破烂烂不像样子,可脸上的笑容是那么阳光,一下子就把他的心暖化了。他还从没见过这孩子落泪,虎儿这一哭,他心中也十分难过。
“我自小就没了娘,我只有父王了。”
“父王,你现在和门客们已经写成一百多篇书了,除了诗词歌赋以外,《淮南要术》内外篇还包括天文地理、医药养生、农业知识等等。这些书,都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啊!”文连虎不喜欢看书,可是父王编纂的书,他都会认真看一遍,尽管很多知识他看不懂。
“父王凭借着这些书就可以流芳百世,可若是您动了别的心思,后世之人谈及您,首先想到的不是这些学术成就,而是‘反贼’二字,这可如何是好?”
“虎儿你都知道了,”淮阳王眉头紧皱,“我也不想成为反贼,可皇上逼人太甚,我的兵权都被他拿走了,只能缩在这当个空架子王爷,数代之后,诸侯王的子孙们,怕是各个只有不到一县之地,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更何苦,当今皇上只知道穷兵黩武,闹得民不聊生,闽越、南越、西南夷、朝鲜、西域,这些地方都是偏远小国,地理险恶,气候恶劣,土著野蛮,可皇上好大喜功,搜刮天下子民的财产,白白损耗几十万将士的性命,天下户口减半可不是说说而已,这还没算是他滥杀的那些有学之士。”
“我是高祖的孙子,文家的天下,我也有资格继承。虎儿你看,我们淮阳国在本王的统治下,人人都能安居乐业。执掌天下,我会比皇上做的更好。”淮南王希望儿子能理解他的苦心,支持他的谋划。
“父王,”文连虎着急地说道,“咱们府上才有一万多人马,加上相国那里的军队,不过三万人。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确实是不修德行,但是如今天下各处加起来,他手里依然有十多万兵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猛虎老了,可他的牙齿还没掉。”
“孩儿放心,我准备了诸多弓弩,到时候我们凭借淮河、长江天险,定能有一番作为。”
父王的话充满了书生气,根本没有考虑过战争的残酷,可文连虎亲自上过战场,他膝行了两步,攥住父王那织着暗纹的衣摆,声音带了几分颤意:“父王,战事一起,我淮阳百姓岂不是要遭受那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苦?您素来以百姓为念,怎忍心见他们陷入烽烟四起啊?”
“打仗哪有不牺牲的,虎儿,你就在春华院待着,哪儿也不许去,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
除夕夜,淮阳王设宴,王爷身着朱色四爪蟒纹锦袍,端坐在上首檀木案后。
世子坐在王爷的下首右一,小公子坐在下首左一,伍什看了一眼旁边面无表情的小公子,内心深深叹了一口气,完了,小公子没有说服王爷,反倒被王爷说服了,要不然王爷怎么会放他出来。
日后皇上要是算起账来,帮王爷谋划造反的第一人,就是他伍什,可怜他一个明珠蒙尘的谋臣,难道活不到三十一岁了吗?他还没娶妻生子呢。
王爷和世子逼着他,要他出主意,他能怎么办。这不,大殿外埋伏刀斧手,掷杯为号,待会他们冲进来,把他面前的国相和御史大夫乱刀砍死,至于其他的大臣们,跟从起事者官复原职,执意不从者乱刀砍死,这恶毒的计谋也是他想出来的。
伍什忽然想起两百年前,上一个乱世中,巧舌如簧的张仪苏秦,他们算是他的前辈。如今国力空虚、民怨四起,山东有被镇压的农民起义,北方有虎视眈眈的匈奴,淮阳王此时起兵,难道下一个乱世将要开启了?
他不敢说有管仲、乐毅之才,可问题是,王爷和世子并不是齐桓公和燕昭王那样的明主。
丝竹声响起,一队身着浅绛色罗裙的舞姬鱼跃而入,她们舒展腰肢、舞姿轻盈,殿中的文人雅士们安静下来,品味这难得的雅韵。
此时他应该掷杯的,伍什把玩着手中的玉杯,他想出来的主意,却犹豫了。
“啪——”玉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动手!”文连舟摔碎玉杯,殿外冲进来几十个刀斧手,挥刀砍向国相和御史大夫。他们两个都是文官,没想到淮阳王会突然发难,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杀了他们父王就能彻底开始起事,文连舟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父王已经命人从国相府邸那里偷到了虎符,只要父王把虎符交给他,他就能将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从而问鼎天下。
忽有一道身影疾掠而出,挡在国相等人身前。一名刀斧手长刀直劈而来,他旋身避开刀锋的一瞬间,左手猛地扣住对方握刀的手腕,右手顺势往其肘弯处狠压。对方吃痛松手,他错步上前,稳稳接住刀柄,转手便用刀背格开了另一侧砍来的短斧,须臾间已有五六人倒地哀嚎。
“虎儿,你不是说好了吗,要跟随父王......”淮阳王惊愕地说道。
“父王,我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文连虎喊道,他今日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两人的性命,杀了朝廷大员,父王的罪会罪加一等。
“小公子干得好。”一早躲在柱子后的伍什暗暗叫好,眼见小公子稳定住了局势,他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文连舟拔出手中的剑,小弟好俊的功夫,怪不得之前那名剑客师父夸小弟是天纵奇才,明明他文连舟才是天纵奇才,小弟不是总败在他手上吗。
伍什在柱子后一脸诧异地看着世子掺入了战局,随后他又被小公子一脚踹了出来,世子真自以为剑术高超,无人可比了?剑客们和小公子平时都让着他,他真信了?
文连舟眼睛角发红,他腹部被那贱种踹了一脚,浑身散了架一样。他居然敢扮猪吃虎骗他,侍卫前来搀扶他,他在侍卫耳边说了几句。
淮阳王心中天人交战,不住地摩挲自己的青铜鸠杖,这是前些年皇上赏赐的手杖,恩准他不必入京朝见。
他现在开了弓,还有回头箭吗?
殿外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地射向淮阳王,如果他有武艺傍身,大可用手中鸠杖支撑身体快速闪开,可他只是个书生,这一刻,他彻底脱下了淮阳王这个光环,他意识到,他骨子里是个书生。
“王爷小心!”伍什急忙喊道,可他没想到,小公子一个纵身扑上前去,将王爷牢牢护在身后,箭矢便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腹部。
几名刀斧手见状,当即丢下大刀,呼喝着一拥而上,将文连虎压在身下,另有两人分左右擒住他的手臂,反剪在身后,余下几人围拢在外,长刀架在他颈侧。
“公子这是何苦呢。”伍什看到小公子命悬一线,跌足而叹。
“虎儿。”淮阳王扑过来,抱着儿子老泪纵横。
“父王,这些乱臣贼子应该尽快斩草除根啊。”文连舟在旁提醒他。
“将他们压到大牢。”淮阳王吩咐道。
父王为什么改变主意不杀这些大臣,他难道看出来什么,都怪这个贱种坏他好事。文连舟上前说道:“父王,如今最重要的是将这些大臣的府邸围住抄家,以免再多生事端,请父王赐我虎符,我去调兵。”
“王爷,”伍什从柱子后走了出来,“大臣们府上的奴仆们翻不出什么浪花,如今要先整顿兵马,出其不意攻打衡山国,夺取寻阳的战船,以便接下来沿江布防。鄙人不才,愿为王爷攻城略地。”
“父王,您不要听信这误主的庸才。”文连舟着急地说道。
“世子此言差矣,当初王爷和您要我献策,何来‘误主‘之说,伍某不才,正要为王爷谋国谋家。”伍什俯身说道。
淮阳王从袖中取出一个鎏金铜匣,拿出半块虎符,递到伍什手中。他的身材一下子佝偻了,就像一位普通的老人,他重新坐回檀木案后,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小儿子。
伍什右手略微有些颤抖,不动声色地藏入袖中,他的大脑在兴奋地颤栗,这是张仪苏秦们和他内心隐秘的想法,当谋士,不仅仅是为了升官发财、出人头地,更是为了这种仅靠三寸不烂之舌和智慧游走在生死之隙的时刻。
文连舟心中的嫉妒达到峰顶,父王居然相信一个外人,而不相信他,都是因为那个贱种,父王定是想让这个贱种继承王位,才不把虎符给他,在父王眼里,他从来都不如这个贱种。
“父王,我替你杀了这个孽子。”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