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雾散尽后的厦门,露出了它明净的骨架。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柏油路面晒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棕榈树和海水蒸发带来的咸涩气息。环岛路像一条蜿蜒的缎带,一侧是蔚蓝的海,一侧是绿意葱茏的植被和偶尔点缀其间的白色建筑。
虞向晚骑着一辆有些年头的二手自行车,沿着环岛路的辅路慢悠悠地蹬着。车篮里放着一个帆布包,里面塞着速写本、铅笔、还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海风撩起她的碎发,吹鼓了她宽大的衬衫。她喜欢这条路,尤其是在非节假日,它能让她暂时忘记工作室的逼仄和租金的压力。目光所及,是无垠的海天一色,能让她那颗被现实琐碎缠绕的心,稍稍喘口气。
今天的目的地却不是漫无目的的闲逛。她接到了“环岛路公共艺术计划”策展方的正式邀请,请她参与创作一件永久性公共雕塑,安置在曾厝垵附近的一段滨海步行道上。
这是一个官方背景的项目,旨在提升城市文化形象。对虞向晚而言,这意味着一笔还算可观的创作经费,以及作品被更多人看到的机会。尽管内心深处,她对这种带有命题作文性质的“公共艺术”心存疑虑——
它要求雅俗共赏,要求传递正能量,这和她那些探索内心幽微情绪的绘画,几乎是背道而驰。
但她需要这笔钱。生存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艺术家的清高不能当饭吃。她安慰自己,只是尝试一次,一次就好。
项目启动会设在环岛路旁一家设计酒店的会议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就是无敌海景,室内空调冷气十足,长条会议桌上摆放着矿泉水、笔记本和姓名牌。
虞向晚到得稍早,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阳光下跳跃的海面出神。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有她认识的本地艺术家,也有穿着西装、看起来像是政府官员或企业代表的人。空气里混合着香水、皮革和咖啡的味道,一种属于正式场合的规整气息。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吴漾穿着一身浅米色的西装套裙,依旧是利落的剪裁,勾勒出挺拔匀称的身姿。她带着一名助理,步履从容地走进会议室,与项目负责人熟稔地握手、寒暄。
她的笑容得体,眼神在会议室里迅速扫过,像是在评估环境,又像是在寻找目标。当她的目光掠过窗边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落在了虞向晚身上。
虞向晚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指蜷缩起来。那天在展厅里,那冰冷的话语和那双审视的眼睛,瞬间复活。她怎么会在这里?
吴漾的眼底也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径直走向会议桌的另一端,在一个标有“星耀资本 - 吴漾”的姓名牌后落座。姿态优雅,无懈可击。
虞向晚瞬间明白了。星耀资本是这个艺术计划的主要赞助商之一。而吴漾,代表的是资本方。她们的关系,从偶然的狭路相逢,变成了项目框架内的甲方与乙方——或者说,是出资方与创作者。
会议开始了。各方代表发言,无非是阐述项目意义,强调社会效益,展望美好愿景。轮到吴漾发言时,她站起身,没有拿讲稿,目光平稳地扫过全场。
“星耀资本很高兴能支持‘环岛路公共艺术计划’。”她的声音清晰,语速不快不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们相信,优秀的公共艺术不仅能美化城市空间,更能提升区域品牌价值,吸引高端人才和旅游资源,最终反哺本地经济生态。我们期待各位艺术家的创作,不仅能体现艺术高度,更能与厦门的城市气质、与未来的发展规划产生深度共鸣,实现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双赢。”
她的话逻辑严密,指向明确。艺术,在她的话语体系里,成了“美化”、“提升”、“吸引”、“反哺”的工具,是城市发展这盘大棋里的一颗棋子。
虞向晚低着头,用铅笔在速写本的边缘无意识地划着线条。经济效益,双赢……这些词汇像坚硬的石子,硌在她的听觉神经上。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几位艺术家,脸上露出类似的表情,有些许不自在,又有些无奈的接受。这就是规则,资本的规则。
自由讨论环节,虞向晚被点名谈谈创作构想。她有些仓促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吴漾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那天的冒犯,也没有此刻的熟稔,只是一种纯粹的、职业化的审视和等待。
“我,初步的想法,”虞向晚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清了清嗓子,“是想做一件与‘海’相关的作品。但不是简单地模仿海的形态,而是想捕捉海与城市、与人之间那种……动态的、呼吸般的关系。可能用一些耐候钢、玻璃之类的材料,塑造一种流动的、有光影变化的效果……”
她努力描述着脑中模糊的意象,试图用语言去捕捉那些色彩和形状的感觉。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描述在吴漾那冷静的目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有些不够具体,不够“有效”。
吴漾在她发言结束后,微微颔首,开口问道:“虞老师这个构想很有诗意。我想了解一下,您预计作品的维护成本如何?耐候钢的锈蚀过程是否可控?玻璃材质在滨海高盐高湿环境下的耐久性和安全性,是否有详细的数据支撑?以及,您提到的‘动态’、‘呼吸感’,如何转化为游客能够直观感知、便于传播的视觉符号?”
一连串的问题,精准、直接,关乎预算、材料、安全、传播。每一个问题都落在虞向晚知识盲区和思维习惯之外。她张了张嘴,脸颊有些发烫。她考虑过艺术效果,考虑过材料质感,却从未如此具体地思考过维护成本、锈蚀数据和安全系数。
“这些……细节,我会在后续的方案深化中与工程师具体沟通。”她勉强回答道。
吴漾没有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那姿态仿佛在说:看,这就是问题所在。
会议在一种表面和谐、内里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了。艺术家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官员和资本方的人则形成了另一个圈子。
虞向晚只想尽快离开。她收拾好东西,低着头往外走。在酒店大堂,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虞老师。”
是吴漾。她独自一人,助理不在身边。
虞向晚停住脚步,转过身,沉默地看着她。
吴漾走到她面前,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动作流畅,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礼貌。“虞老师,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关于项目后续,有任何需要沟通的地方,可以随时找我。”她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关于作品落地性的问题,我们或许可以提前探讨,避免后续走弯路。”
她的语气很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之前展厅的不愉快从未发生,仿佛刚才会议上犀利的提问也只是例行公事。
虞向晚看着那张设计简洁、质感硬挺的名片,上面印着“星耀资本合伙人吴漾”,以及一串电话号码和邮箱。她没有立刻去接。
海风从酒店的旋转门间隙吹进来,带来远处海浪的喧嚣。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两个女人站在空旷的大堂里,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整个世界的逻辑。
虞向晚最终伸出手,接过了那张名片。指尖接触到名片的瞬间,感受到一种微凉的、光滑的质地。
“谢谢。”她低声说,然后将名片塞进了自己那个略显破旧的帆布包深处,没有看吴漾的眼睛。
“不客气,”吴漾微微颔首,“期待您的方案。”
说完,她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稳定,走向了酒店门外那辆等候已久的黑色轿车。
虞向晚站在原地,看着车子驶离。她摸了摸帆布包里那张名片坚硬的边角,又抬头望了望窗外刺眼的阳光和蔚蓝的海。一种复杂的、交织着屈辱、无奈和一丝微弱挑战欲的情绪,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这场被迫的合作,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她们之间的海,似乎比窗外的那片,更加深邃,更加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