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京城,城南一座宅邸。
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阵阵,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上,屋内烛光摇曳,让人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木岁聿被心口一阵刺痛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景象。
这里不是东宫,更不是皇宫。
木岁聿愣住,他明明记得自己应该躺在东宫院子的地上等待死亡的,这是怎么回事?
可如今,他却能清晰感受到心口的刺痛,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寝衣被大大敞开,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心口的绷带还渗着些许血迹。
他并没有死去,还离开了皇宫。
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昭鸾走了进来。
木岁聿被痛出了冷汗,此刻汗津津的。
他愣神之际,来人已在他床沿坐了下来。
“终于舍得醒了?”李昭鸾拿起湿帕给他擦净脸上的汗水,风轻云淡道,“齐斌说若你退热了便无大碍。”
李昭鸾丢开帕子,伸手朝他额头探来,她的手背冰凉干爽,抽离时木岁聿几乎本能地将额头微微往她手的方向蹭去,又忽的停住,将头侧开。
这一下,木岁聿彻底清醒过来,浑身一僵,连忙合拢寝衣,这才抬眼看向李昭鸾。
一双幽深的黑眸正静静地俯视着他,不带任何感情,就像审视判断着一个物品的价值。
“几日前太子旧病复发,不治而亡。如今太子丧仪已经结束,朝中纷争开始,已有不少大臣谏言父皇从宗亲中过继儿子,更有甚者建议立齐王为皇太弟。”
李昭鸾俯身贴近木岁聿耳边,含笑道:“你不是说你的身份既不能为我在朝堂分忧,也不能为我在沙场征战,能给我的只有这条命吗?”
说话间,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木岁聿的耳畔,让他浑身像过电般,一阵酥麻,脸上也泛起了潮红。
“那我就给你换一个身份。如今,你该如何为我分忧呢?”李昭鸾眼神玩味地抛出这句话。
“殿下想要得到的,便是臣愿意为之去做的。”
“哦?是吗?”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刚染过凤仙花的鲜红指甲,“那我想要你,走到我身边来。”
木岁聿眼中掠过惊澜,动了动唇,说不出话。
“你觉得,我真的会不知道你的心思吗?”李昭鸾伸手从床榻旁边案头中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的正是木岁聿未送出的及笄礼。
他自己画出纹案图样后,请宫中技艺最精湛的巧匠教他雕刻的一对白玉荷莲鸳鸯纹发簪。
温润的白玉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到底是逾矩的纹样,作为兄长的身份是不能送给她的。他未能送出的东西,竟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了她的手中。
“臣,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请殿下责罚。”木岁聿翻身下床,俯身跪在离李昭鸾脚边几步之外。
房中安静得只听见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灯花爆起声。
春寒料峭,宫外宅邸不同于宫中能有地龙,地上生冷,一声惊雷降下,木岁聿抬眼。
目光所及,只能看见李昭鸾的裙摆上繁复精美的红地宝相花纹,木岁聿慌忙闭眼。
“抬起头来。”李昭鸾看见他的动作,愕然失笑,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
木岁聿缓缓直起身,抬了头,目光却依旧不敢直视。
李昭鸾也不语,打量着他,看到木岁聿连脖颈都泛起红色,才施恩般朝他招手“再过来些。”
木岁聿跪着向李昭鸾靠近,直到他的膝头几乎快触到李昭鸾的裙摆,她才示意他停下。
她伸手抬起木岁聿的脸,指尖轻轻点上他的唇下痣,笑道:“我竟如今才发现,这里竟也有一颗痣,生得真好。”
带着凉意的指尖又顺着唇滑过喉结、锁骨,最后停在心口处。
木岁聿任她施为,只是呼吸乱了节奏,喉结滚动,睫毛颤动。
“出血减少,应该快好了。我刺的地方离你心脏还有一寸距离,看着凶险,倒不致命。你这段时间好生休养,我每搁三日便会出宫来看你。”李昭鸾挑开他的寝衣,重新露出他渗着血的绷带,语调听起来带着些许温柔。
“三月后随裴家一双儿女前往北郡军中,用你的本事爬回京城。”她鲜红的指甲划过木岁聿渗血的绷带,引得他一颤,“若你带着功勋回来了,我允你一个光明正大站到我身前的机会,如何?”
木岁聿难以置信地抬眼,轻声道:“殿下这是?”
“如你所愿。”李昭鸾收起那抹柔色,“如今我确实觉得你有些特别了,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过,你记住,若我看不见你的价值,我也不会留你在身边。无用的棋子,我不留。”
李昭鸾起身离开,鲜红的裙摆扫过木岁聿的手背。他心中一悸,下意识伸手欲挽留那抹鲜红,又在指尖触及前瞬间收回,仿佛被割伤一般。
惊觉自己竟险些做出如此失态之举,木岁聿闭目苦笑。
这一刻,他觉得公主这柔软的裙摆,比那刺进他心口的刀尖还要锋利。
当李昭鸾伸手开门,一只脚即将踏出房门的刹那,木岁聿终究鼓起勇气开口:“殿下,能再多留片刻吗?”
李昭鸾回头,看见跪在地上的他,正满含期盼地望着自己。
有点意思,是他上辈子死过一次,这辈子又差点再次丧命后终于醒悟了吗?准备开始撕掉那层温文尔雅、不争不抢的伪装了吗?
“不行。”李昭鸾轻笑,语气不容置辩,“我出宫,可不单是为了看你,事情多着呢。”她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离去。
虽未能挽留,但她似乎并未生气,反倒透着几分愉悦,木岁聿已觉知足。
木岁聿闭目垂首,雨声在耳畔淅沥不断。他贪恋那抹红影,却又不敢真的抓住。
他本非易乱心绪之人,但只要与李昭鸾相关,总是方寸大乱。
对于她,他从不甘心只做一个纯臣,他贪婪地想要得到更靠近她的位置,只是过去的关系让他始终无法做出逾越的举动。
现在,终于让他不必再隐藏于她身后的阴影里,而是能光明正大地走到她面前。
紫宸殿。
刘公公悄声走进殿内,绕过放在内殿入口处的紫檀嵌黄杨云龙纹屏风,将刚沏好的白毫银针放在皇帝与李昭鸾旁边的桌案上,又静步退出殿外。
父女二人对弈时,最不喜人打扰,总是屏退其他人。
殿内龙涎香氤氲,屏风后的对弈已到终局。
一炷香焚尽,一局终了,李昭鸾胜。
皇帝笑着摩挲茶盏:“阿鸾近来棋艺精进啊,父皇竟不敌你了。”
李昭鸾眼波流转,俏皮地朝着皇帝眨了下眼,又摸了下鼻尖:“背地里多用功罢了。”
若她凭十五岁的棋艺自然是比不过皇帝,可如今她拥有的棋艺可是磨炼到二十四岁时的成果。
茶香袅袅,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看着李昭鸾收拾棋盘的手,想起什么来,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让太子之位空着,如今朕若直接立你为皇太女,怕是阻力太多,留着他再拖几年,岂不更好?”
李昭鸾拿棋子的手没停,一边将黑白棋子收入盒中一边道:“他们既然已有觊觎之心,不如就让这个位置空出来,给他们一个觉得自己可以一争的错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猎物出现在明面上,岂不更好?”
“让他们互相认为对方才是自己的阻碍,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时,我们再出手,也能少浪费一些时间与精力。”
“如今我在朝中还没有足够的势力,只是皇祖母留下的女官一派、父皇您的心腹一派还不够。我需要时间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并且创造出一派只属于我的队伍。”
皇帝微笑赞许道:“阿鸾不愧是朕教出来的女儿,如今刚及笄便好像完全长大了一样,能思虑如此周全,倒是让朕有些意外。”
“儿臣如今已经及笄,自然要离开父皇母后的庇护了,多历练几年,也好早日为父皇分忧。”
“好,你有这份心,朕自然高兴。只是看见你如此,朕倒是也想起了那孩子。从前咱们下棋时,他总是在旁边看着,如今见不着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资质好,倒是可惜了。”
李昭鸾将棋盘上的棋子悉数归入盒中,正准备盖上盒子时,发现一颗白子遗落在棋盘旁的桌案上。
她闻言抬眼看着皇帝,轻轻拈起这颗棋在皇帝眼前晃了晃,笑道:“不可惜,我已经和舅舅打好招呼。让他三月后随表姐表兄一同前往北郡军中,让他在军中谋取一席之地。”
又抛起棋子在空中一转,落回李昭鸾掌心,“他这样好的资质,也被太傅与您一同栽培了多年。这颗已经浇灌成型的棋子若直接放弃,那得多可惜?倒不如让他重新入局,产生一点价值,才不算糟蹋您这么多年的心血。”
话毕,李昭鸾将棋子随手一扔,棋子“叮当”落入盒中。
“毕竟他自幼学的,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更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昭鸾看向挂在窗户旁的那人所绘制的香草美人图,思绪回到从前。
永宁十五年,四月初八,恰逢佛诞吉辰,皇长子李清晏降生,册立为皇太子,敕令铸金身佛像,奉佛光寺,以希望佛祖保佑此子。
不料太子自幼体弱,帝后怕其早夭,在太子四岁时将其送入佛光寺修养。由樊净高僧收为俗家弟子,帝后每月携长乐公主亲至佛光寺探望,如此四年。
直至永宁二十三年二月十五,帝后照例如往常一般由侍卫暗护,携五岁的长乐公主私服出宫前去探望还在佛光寺修养的太子。
马车驶过一片茂盛的草地时停了下来,一个裹着雪白狐裘的小女孩被父亲抱下车,她快步跑进草丛,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狐裘,轻轻盖向地面一处。
旁边随侍的仆从立刻会意,将狐裘下盖着的一团抱了起来带上马车。
那是个濒死的孩子。
面色灰败,衣衫褴褛,浑身都是污渍,嶙峋的骨头清晰可见,满身的伤口像被动物啃食过,已经有苍蝇蚂蚁爬在身上。
空中一只秃鹫原本盘旋在附近,见它等候已久的目标还未断绝气息就被抢走,只能离去。
永宁二十三年春,八岁的太子结束佛光寺休养,由皇家车驾迎回宫中。然此次返宫,再未如过往般与妹妹长乐公主一起生活在皇后殿中,而是独自居住在东宫。
东宫沉重的大门徐徐合拢,院中的白玉兰随风缓缓飘落,一朵白玉兰从窗户飘进殿内 ,落在放满书籍的桌案上,一个瘦弱的男孩正端坐在案前写字。
记忆里那个濒死的孩童与后来东宫里瘦弱的男孩重叠在一起,最后变成了现在木岁聿的模样。
是的,李昭鸾知道,她从五岁那年便知道,他与她不同,他与哥哥更是不同。
他只是父皇布局中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假扮李昭鸾亲生兄长李清晏的替身,一座用来替她挡住所有危险的屏障。
明面上,这些年是长乐公主与太子在东宫一同接受太傅教导。缘由是长乐公主不愿与兄长分开,所以皇帝破例允许兄妹一起读书。
实际上,真正被当作储君培养的,只有李昭鸾一人。
而那人所接受的教导,只有为臣之道。
李昭鸾从思绪中抽离,抬眸一笑,皇帝含笑颔首,盏中茶汤微漾,父女二人端起茶盏细品这新上供的茶叶滋味。
以下是引用的出处: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孟子》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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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