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还混杂着雨后独有的青草香,地砖上有着零星积水。
李昭鸾提起裙裾沿着放生池的石子路缓步而行。池水泛着粼粼波光,倒映着旁边莲花台上的玉身观音像的身影,那面容因池中波澜而显得有些模糊。
她抬起头,望向这尊因庆祝她降生而被立在此处的观音像,悲悯慈祥的目光,仿佛正俯视着尘世间的一切,最后落在了她的身上。
一滴雨珠,顺着观音的手,轻轻落下。
“滴答”
恰好落在了李昭鸾眉心的朱砂痣上,又滑进她的唇间。
李昭鸾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混沌之中,无光无风,亦无气息,周遭万物皆被隔绝,一片虚空中只有她一人。
她静静站在黑暗中,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蓦地,她感受到一缕微光。她看见了寺庙中虔诚叩拜的香客、放生池里悠然摆尾的游鱼、禅房内静坐诵经的僧人。
画面开始流转,她看见了她的前半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过,继而汇成一股流水,朝着她涌来,流到了她的身上,那过往如汹涌的潮水般,将她紧紧缠绕。
她感受到了窒息,心头的绞痛发作。
光,倏然熄灭。
她感受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过头顶。
刹那间,身体所有的疲惫与痛苦烟消云散,呼吸趋于平静。
一个悠远的声音仿佛穿透混沌朝她而来。
她听见,“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李昭鸾睁开眼,看见的是自己的脸。
她正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是张还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脸,那是独属于她十五岁时的稚嫩模样,眉眼间还透着少女的青涩。
绫罗正在为她梳着长发,看见李昭鸾睁眼发懵的样子,笑说:“公主瞌睡醒了?今日起的早了些,一会儿及笄礼的流程还长着呢,公主再撑一撑。”
李昭鸾环顾四周,栖梧宫的寝殿里,宫人们穿梭忙碌,正为她今日的及笄礼做准备。
今日是永宁三十三年,二月十九。
这年她十五岁,此刻她正在做及笄礼前的准备。
李昭鸾回到了一切遗憾未发生的时候。
国朝安稳,纷争未起。她在父皇母后膝下承欢,皇祖母身子还硬朗,表姐熹雁还未去边关驻守。
而那个人,也还没为她死去。
李昭鸾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对他究竟怀着怎样的情感。
在他活着时,他既不是她血脉相连的亲生兄长,也不是她的知心好友,更不是她喜欢的样子。
她向来喜欢的是待人赤诚,热情如朝阳,性格肆意洒脱,笑意可达眼底的那种。
而那人呢?总是安静地陪在李昭鸾身边。世人皆赞太子温文尔雅,如同高悬的明月,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他太静了,静得有时连存在都让她忽略。
李昭鸾在后来对他的回忆中才明白,他与清风明月根本毫无关系,世人看见的都只是他作为储君的样子。
木岁聿是个疯子,而他的卑劣,只有她知道。
但她有点喜欢上了这样的他。
李昭鸾原以为她只当他是一个影子,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一个棋子,即使牺牲也不会激起她心中多大的波澜。
直到他那样惨烈的死在她怀里。李昭鸾才意识到,他就像悄慢无声的细雨,在她未觉时就已经开始浸透到她生命的点点滴滴中。
等到她察觉时,他已经完全融入进她的生命里了,却又骤然抽身离去,独留潮湿。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花落本无声,就像爱意总在被察觉时才惊觉已在心底扎根。
在十年的陪伴中逐渐沉沦的,早已不止木岁聿一人。
那现在听见了吗,听见自己心底真正的声音了吗?
后来的九年里,李昭鸾独自反刍着过往,思考着对于自己,木岁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或许她原本是没有那么喜欢他的。
只是他死的太早,早到李昭鸾还没弄清两人的感情,一切的一切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
他从此成了神龛里的金身塑像,她每多回忆一次,便为那些记忆镀上一层金,木岁聿在李昭鸾心中的分量也愈发沉重。
他用自己死亡给她的心撕开了一个口子。
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从木岁聿死亡的那一刻开始,源源不断的爱流了出来。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爱不重不生娑婆,情不深不堕轮回,一切皆为因果。
及笄礼如李昭鸾记忆里的一般继续着。
她一直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及笄礼的规格已经远远超过国朝历代公主的规格,是独一档的隆重与奢华。
初加玉笄,更衣襦裙,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一拜。
二加金钗,加深衣,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二拜。
三加花钗冠,着大袖礼衣,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三拜。
及笄礼成。
皇后将女儿轻轻拥入怀中,柔声轻叹:“一转眼,我的阿鸾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一旁的皇帝含笑望着相拥的母女,目光温和。
殿内金盏交错,笑语喧腾,处处洋溢着喜庆欢愉。李昭鸾静坐其间,纵然极力维持着表面的沉静,可看到父皇母后安然在旁,皇祖母与熹雁表姐刚为自己行及笄礼。心头翻涌的情绪几乎难以自抑,这是失而复得的圆满。
这一世,她要做执棋者,不需要任何人为她牺牲铺路,她定会守住她所在意的一切,然后再次走到那个位置。
李昭鸾有些想他,宴席上,她看到了围在她身旁的父皇母后,还有皇祖母和表姐,唯独没有他的身影。
木岁聿自入宫开始,便以病弱为由常年幽居东宫,纵是年节宫宴这等太子必须露面的场合,也往往只是略坐在只有高位宗室才能进入的内殿片刻,便寻个由头便匆匆离去。
李昭鸾与贵女们玩乐时,曾听见有人抱怨入宫参宴多次,竟然都没能知道太子长相。
李昭鸾其实从未认真地端详过木岁聿的长相,从小已经习惯了他在身边,无需刻意去记住。所以在后来几年的梦里,李昭鸾也看不清他的脸了。
她彻底忘了他的长相。
九年了,他离开的时间已经快赶上两人相伴的日子。
不对,李昭鸾猛地想起,这一次和记忆不同,当年的太子并未提前离席,而是全程留在座位上注视着她。
他做出了和当初不同的举动,为什么?
李昭鸾向父皇母后禀明想去看望太子,随即起身离席。
她朝着东宫方向跑去,就像那年黄昏。
不同的是,这一次,东宫等待她的不再是他的死讯。
初春的风其实还带着些许寒意,她跑得极快。沉重的繁复礼服层层翻飞,满身珠翠叮当作响,花钗冠上的珠花随之摇晃,长长的耳坠一下下轻打脸颊。
推开东宫大门,李昭鸾看见那个人就立在白玉兰树下,静静看着盛开的花。
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这是李昭鸾长大后,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端详他。
木岁聿身形修长,只着织银暗纹白缎素袍,用金镶玉腰封束住窄腰,墨发只用一根白玉簪轻挽。
李昭鸾想起,他还未及冠便去世,她还为见过他戴冠的模样。
那张脸带着久病的苍白,却依旧玉质天成、姿容绝色,面如皓月,眉如墨染,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本该显得多情,此刻却盛着化不开的温柔,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一颗唇下痣也因为笑意而被露出。
“不解释一下吗?”李昭鸾几步上前,几乎靠在他身前质问。
“我禀明了父皇,身体不适。况且那种场合。”他闻到她身上清浅的香气,不着痕迹地扶住她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你才是这场宴席的主角,我在不在场,也无关紧要。”
“我问的不是这个。”李昭鸾提高声音道,“我问的是你为何要陷害齐王,别试图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我。”
话音落下,男子如遭雷击般僵住,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也?”
“我也回来了,同你一样。只有你的举动对不上记忆,我怎会察觉不到。既然我能回来,你怎么不能?”李昭鸾不再迂回,直接逼问道,“现在,我该叫你什么?皇兄?还是别的什么?比如木岁聿?你走得倒是利落,留我一人演完这出戏。”
“殿下想说什么?”他面上仍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惊不起波澜,但眼神已经暗了下来。
“我是李昭鸾,”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呢?”
让一切,回到最开始,重新认识一次。
微风将白玉兰花瓣簌簌吹落,满地清白,东宫装饰素雅,李昭鸾一席红衣盛装是这东宫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臣是木岁聿。”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他的新生与重生,皆在一年伊始的春天。
他第一次学写字是李昭鸾教的。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是学写字的基础,也是“李”上半部分的“木”。
他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他所皈依的的只有一个李昭鸾。
他的姓、他的名都源于她,就如同他的命,也只属于殿下。
李昭鸾偏过头,嗤笑一声:“好,为什么陷害齐王?真的只是想为我完成这个局?”她眼神带着审视,“这局算不上缜密,在当时并非上策。我可不想听你讲给父皇的那些说辞。”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慧眼。木岁聿苦笑,带着一丝自嘲,“这局对臣而言,是想让殿下永远记住臣。臣的身份,既不能为您在朝堂分忧,也不能为您在沙场征战。臣能给殿下的,从始至终也只有这条命而已。”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臣想,若臣能成为殿下登顶路上,最早牺牲的那个追随者。或许,在您心中,臣就与其他人不同了。”
他痛苦自己只能站在阴影里眼睁睁看着李昭鸾独自向前走,自己只能留在过去。他知道她以后会被更多的人看见、爱戴、追随,可他的身份注定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李昭鸾旁边陪她。
原本他的身份就注定了有一天会让他消失在李昭鸾的世界里,他接受不了有一天她会主动抛弃自己,他怕她会忘了他。
幸好,他死在了她的前路里,死在了她的手里。
“即便将来还有无数人和臣一样为殿下赴死,终究也只是莞莞类卿,而臣只想做殿下唯一的卿。”
“如今殿下看清了,”木岁聿声音更低,近乎自语,“臣并非如您平日里所见的那般是个风光霁月的君子,也非心怀社稷的纯臣。臣只是个充满私欲与贪婪的卑鄙小人,只想做殿下,最在意的那个忠臣。”他抬起眼,声音带着决绝的期盼。
“殿下,还愿意重新拾起臣这颗弃子吗?”
恰在此时,一朵玉兰花悄然飘落,停在李昭鸾的肩头。木岁聿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拂开它,指尖尚未触及,却猛地顿住,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李昭鸾。
她眼中流淌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眷恋,看着他,就如同他过去看她时那样。
一把匕首精准迅速地插进了木岁聿的心口。
“弃子,就该离开棋局。”
然后由她重新掌控,再次落到正确的位置,发挥他的价值。
李昭鸾盈盈一笑,利落地拔出匕首,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落在地。
木岁聿看见眼前的红影变得越来越虚幻,在意识剥离前的一瞬间。
他想到,他还没来得及把藏在袖口的东西送给她,那是他亲手给她做的及笄礼。
真遗憾啊,上辈子没敢送给她,这辈子终究也来不及了。
木岁聿沉重地倒在了一片落花中,胸口的鲜血蔓延到白色的玉兰花上,留下刺目的点点猩红。
原先落在李昭鸾肩头的那朵玉兰花又被风轻轻卷起,缓缓飘落在木岁聿的心口,恰好盖住了狰狞的伤处。
又逢春日,万物伊始之时,一切才刚刚开始。
二月底,京城,城南一座宅邸。
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阵阵,细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上,屋内烛光摇曳,让人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木岁聿被心口一阵刺痛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景象。
这里不是东宫,更不是皇宫。
木岁聿愣住,他明明记得自己应该躺在东宫院子的地上等待死亡的,这是怎么回事?
可如今,他却能清晰感受到心口的刺痛,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寝衣被大大敞开,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心口的绷带还渗着些许血迹。
他并没有死去,还离开了皇宫。
门“吱呀”一声开了,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昭鸾走了进来。
木岁聿被痛出了冷汗,此刻汗津津的。
他愣神之际,来人已在他床沿坐了下来。
“终于舍得醒了?”李昭鸾拿起湿帕给他擦净脸上的汗水,风轻云淡道,“齐斌说若你退热了便无大碍。”
李昭鸾丢开帕子,伸手朝他额头探来,她的手背冰凉干爽,抽离时木岁聿几乎本能地将额头微微往她手的方向蹭去,又忽的停住,将头侧开。
这一下,木岁聿彻底清醒过来,浑身一僵,连忙合拢寝衣,这才抬眼看向李昭鸾。
一双幽深的黑眸正静静地俯视着他,不带任何感情,就像审视判断着一个物品的价值。
“几日前太子旧病复发,不治而亡。如今太子丧仪已经结束,朝中纷争开始,已有不少大臣谏言父皇从宗亲中过继儿子,更有甚者建议立齐王为皇太弟。”
李昭鸾俯身贴近木岁聿耳边,含笑道:“你不是说你的身份既不能为我在朝堂分忧,也不能为我在沙场征战,能给我的只有这条命吗?”
说话间,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木岁聿的耳畔,让他浑身像过电般,一阵酥麻,脸上也泛起了潮红。
“那我就给你换一个身份。如今,你该如何为我分忧呢?”李昭鸾眼神玩味地抛出这句话。
“殿下想要得到的,便是臣愿意为之去做的。”
以下是引用的出处: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法华经》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刘长卿《别严士元》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
爱不重不生娑婆,情不深不堕轮回。——《佛语》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郭茂倩《白石郎语》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魏书乐志》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仪礼·士昏礼》
及笄礼部分仪制规格参考了西安大明宫“唐代公主成人礼”活动,参考了宋代《宋史》记载,以及明清冠服制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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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