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落絮游丝,雨横风狂。
王砚纭的心也连带着沉在这三月的雷暴天。
为了清醒些,王砚纭坐在临窗的书案前,一角摆着只青釉直颈瓶,整个瓶身温润如玉,只寥寥几笔勾了几片竹叶。
新折的素心兰在瓶中隐隐散发着幽香与白瓷香炉中的沉香缠绕在一起,虚蒙蒙的。
她写的《张黑女墓志》字里行间端凝温润,但仔细看那落笔时的顿挫、转折处的按劲藏不住那点肃杀。
“小姐!不好了小姐!”
回廊传来春和焦急的喊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满室的静谧。
王砚纭握着毛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掉在宣纸上,并未抬头。
声音带着她一贯的清冷:“别嚷,稳当点。”
春和大步跑进来,脸色煞白,胸膛剧烈起伏,话都说不完整。
“小姐,前院宫……宫里来了几个内使监的公公,穿的竟是素袍黑裤活像是……王爷让你速去前院。”
春和身上被淋得湿透了,还往下滴着水。
王砚纭心口猛地一颤,原本握着毛笔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指尖发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
她垂着眼,半月前为姐姐卜的挂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夷挂现,阴煞蚀运。
明夷既出,暗气相侵本命元辰,渐被所耗。
她面上一丝极淡的茫然一闪而过,随即敛了神色,声音坚定:“先去前院接旨。”
雨又密又大,在青砖上溅起白雾。她掀开布帘冲进雨中,泥点混合着雨水弄脏了她的裙角。
抬眼望去,父亲贤王着一身玄色常服跪立,脊背绷得发紧。她脚步未停,提裙快步上前在父亲身侧跪稳。
雨势极大,众人皆跪伏雨中,任凭雨水浇得睁不开眼,唯有“代天传命”的内使监稳立伞下,衣袍干爽。
那雨点砸在油纸伞的声音,一声声都敲在人心上。
香案早已设好,暗炉里的檀香袅袅升起,还是压不住空气中的哀鸣。内侍监捧着素封谕帖,亮了下暗黄色令牌,身后跟着两个垂眼小内侍。
他在香案旁站定,尖细刺耳的声音传遍整个庭院。
“贤王府接旨——”裹着丧讯的阴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王氏,于今日辰时薨逝,着其妹贤王府郡主王氏,即刻入宫哭临,以尽姐妹之情。钦此——”
雨点和伞碰撞的声音更是砸到了大家心中。
贤王率先领首,脊背依旧笔直,声音很沉:“臣,遵旨!”
接着王妃带着女眷,齐刷刷应道:“妾|儿臣遵旨。”
柔和的女声依旧没能给这个寂寥的天带来波动。
最后才是一众下人,管家、嬷嬷们低头伏首齐声附和:“奴才,遵旨。”
贤王再次叩首,这一次满院不论身份、男女,全都高喊:“谢主隆恩!”
内使监将圣旨交在贤王手中,“贤王殿下,旨意您收好。”
接着眼神看向王砚纭,轻声交代:“郡主可要紧着些,咋家就在外候着,这就一同入宫。耽误了皇后娘娘的哭临吉时可是担待不起。”
王砚纭闻声抬头,尽管雨水打湿发髻,鬓发**地耷拉在脸上——还是会被眼前女子的清冷所折服。
她眉眼淡,风骨冷,鹅蛋脸,五官不是过分精致,单看每一处都淡,凑在一起用雅和风骨都不为过。
饶是见过那些绝色的内使监对上她的眼神也不由惊了一瞬。
下一秒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王砚纭刚要起身,就听身旁传来一阵闷响——母亲脸色煞白,直挺挺向后倒去,被她眼疾手快地扶住。
趁着混乱,指尖一沉,眉头瞬间蹙起——脉象极细而软,又慢又浅。
春和见内使监走了,拿上伞快步走来,声音关切:“小姐,雨大。”
嬷嬷和丫鬟赶忙七手八脚将母亲抬回卧房。
王砚纭立在原地没动,只是回头望了一眼还跪在原地的父亲。
那眼神好像是随意的毫无温度的一眼,可能恰好带着挥散不去的潮湿。
转瞬推开春和的伞,交代了一声:“去床头将我的银针拿来。”
随意交代了一个嬷嬷:“去请太医。”而后快步掀帘朝母亲卧房去。
母亲的脸色已是油尽灯沽之像,像纸一般灰败,气若游丝,整个人仿佛进入了梦魇般嗫嚅着些什么。
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死死攥着一个香囊。
“云儿……我的云儿……别……别去那……”
“我不能……芃芃……逃……”
云儿和芃芃是她和姐姐的小字。
榻上人突然睁了眼,眼睛却是浑浊,只呆呆看着前方,瞳孔也不聚焦。
大喊:“我不要吃药,好腥……”
喊得急了,猛地朝床边吐出一摊血水,脸色也在极速灰败,唇齿间基础一句:“轮到……芃芃了……”
王砚纭眼神微眯,知道这已是回光返照,再不动手恐怕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春和的银针终于到了,容不得半点耽搁,内使监还等在外面,入宫更是迫在眉睫。
王砚纭不能完整施针,手上捏着三根细针分快刺入三个能”封脉稳气“的穴位,只能先把气息稳住。
她将嬷嬷叫来,拿着两张药方低声交代:“这一张你现在安排人去煎,这一张到时候太医来了让他照着这个施针。”
春和早把素袍抱到了外间。
王砚纭拔掉针走进去扯掉襦裙三两下换上了那件没有半点花纹的灰布裙,头发还湿哒哒黏在身上,她抓过衣服随意擦了擦。
“小姐,我来为你梳妆吧。”
王砚纭看着她这个蠢样子,闭上眼缓了两秒。
“我是去守哭临的,不是选秀女。”
没时间废话,她自己随手用旁边的素簪挽了个发髻。
春和这边也收拾好了素帕装在包里,拿了一张给王砚纭先擦了擦额头的汗。
两人步伐很快,路过王妃门口时还是逗留了两秒。
眼下绝不是掉以轻心的时候,母亲垂危,长姐病逝,整个王府人心惶惶。
到门口正好撞上贤王。
王砚纭恭敬地行礼,声音不卑不亢:“贤王。”
贤王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这么些年,她还是没能原谅自己。
但话语中的关切藏不住:“芃芃,此去多加小心,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王砚纭冷嗤了声:“贤王,祖母、姐姐和小姑,三条条人命了,还不能让你清醒吗?”
贤王眼中情绪翻涌,红丝暴起,抡圆了胳膊,可最后还是没下手。
王砚纭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底的不屑藏都藏不住。
对于这个所谓的父亲,实际的懦夫。
王砚纭匆匆从宅院出来时,春和已经在马车旁等好了,一手撑着车门一手将伞移到她头顶。
她踩着春和递来的脚踏,内使监抢先一步扶着她上车。
春和则是和车夫一起坐在马车外。
这个马车是特意准备的双驾青篷素车,整个车覆盖着白帷幔,连车辕都用白布缠过。
“小……郡主,你难不难受啊?”春和声音都带着点哭腔,刚刚看小姐出来脚步都有些虚浮。
王砚纭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很累……累到不想说话,但精神又必须高度紧绷。
王砚纭往前坐了坐,将手伸出马车。
那手真好看,莹润细腻,白若美玉,骨节分明,指甲晶莹剔透。
她用手背轻轻蹭了下春和的脸,声音泠然:“不难受,但我得休息会儿。”
春和整个人都是僵的,血液沸腾直冲脑门,身体都有些抖。
马车在暴雨中颠簸前行,最终停在承天门下马碑前。她径直冒雨下车,身形在雨幕中依旧笔直。
春和忙撑伞要跟上,却被守掖门的禁军拦下,甲胄泛着冷冽的光,水珠透过缝隙滑落。
沉声道:“外府侍女不得入内,止步。”
春和皱眉咬唇,将手中的伞和素帕递给王砚纭:“小姐当心。”
王砚纭接了东西,神情凝重,声音也压得极低:“第一,你留意父亲这段时间除了母亲外还见了谁说了什么;第二,母亲手上那个香囊,你要多加留意;第三,不管母亲到底怎么样,都要告知于我,包括用药的药方之类。”
她语速极快,身边的禁军已在催促。
春和眼神坚定,她知道现在小姐要待在宫中许多事情有诸多不便,既然把这些谋划告诉自己。
她定要不辱命!
“嗯!小姐,宫外一切有我,您且放心。”
王砚纭温柔地笑了笑,按理说这笑是极美的,却因在这个偌大的宫门前显得凄凉。
接着她转身,背影笔直却透着孤寂。眼前是深不见底的宫墙,她脚下不是路,是刀刃。
内使监的昏黄的灯光在前面晃着,只能照亮三步路,和水中依稀的倒影。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水汽随着风往衣服里钻,冷得她直打寒颤。
“吱呀——”
身后重重的掖门被关上,将春和那句“保重”彻底挡在门外不剩一点余音。
她疾步着,脚下是冰冷的石砖,两旁是高耸的宫墙。内使监在前面一言不发,偌大的皇宫更像是吃人的牢笼。
在转角处她忽地回头看了眼宫门,内使监感受到,低声提醒:“郡主要快些,可不能误了时辰。”
这宫道太长,宫墙太高,往前是深渊,往后亦是。
“知道了。”她轻声回答,像是羽毛,不用风吹就能飘走。
抬步跟上那盏昏黄,一步步往更深的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