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不能再黑,唯一的光亮来自几十米远的“青苇驿”。
衡州城外三十里,只有这一个驿站还开着。
苗悦和阿芦各选了一根粗壮的树杈,从高处观察驿站里的动静。
等得久了,有点饿,苗悦从怀里掏出一张胡饼,对半掰开,将其中一半递给阿芦。
“填饱肚子,等下好干活。”
冷透的胡饼又干又硬,噎得苗悦直皱眉。这要是搁以往,她定要架在火上细细烘烤,待麦香溢出、饼皮酥脆才肯入口。
可这几日为了盯梢,片刻不敢离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拿这冷硬玩意儿勉强充饥。
阿芦却不嫌弃,接过饼就是一大口,边嚼边说:“阿姐,我觉得这户不像有钱人。穿得是普通棉麻,吃饭只点素面腌菜。人家镖局的镖头刀柄都镶银呢,他家护卫刀鞘连点装饰都没有。”
他扭头问苗悦:“你还记得上次那个盐商吗?他连裤带都系金扣的。”
苗悦漫不经心道:“老贼头买下你时,身体就不好了,常年窝在坊市不出门,不怪你没见识。”
她往驿站方向一指,那里隐隐约约显出一辆马车的轮廓。
“青布车围没错,但车身是老榆木,防虫防潮。车轮包了皮,舒适减震。咱们经过马车,闻到的那股香是沉水香,十两黄金一两沉水。还有衣服,外面看着是粗布,领口露的衬衣可是浮光锦。”
苗悦悠悠道:“穷人想装富不容易,富人想装穷也装不像。我猜呀,八成是弃城逃跑的贪官,带在身边的都是特别值钱的宝贝。以为自己很低调,殊不知遇上我这种行家。咱们不贪多,抄上一两件,够进衡州城就行。”
阿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车轮包上皮,真的更舒服?”
苗悦道:“那是,如果轮子足够宽里面再加上空气,速度再快也能做到不洒水。”
阿芦好奇:“难道阿姐坐过?”
何止是坐过,苗悦就是被有这样轮子的汽车撞死的,在她十三岁生日那天,
她原本是二十一世纪初中生一枚,意外离世后,来到这个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大豫朝。
军阀割据,战火纷飞,城头几易其主。
龙椅上的皇帝三天一小换,五天一大换,年代名乱得根本记不住。
她穿来时,身体年龄不过五六岁,被人用草绳捆着手脚,像吊起的猪仔一样不停晃悠。
拎着她的老头见她醒了,吓一跳,脱口道:“没死呢?!”
从那以后,她跟着老头一起生活,以爷孙相称,不知原身是谁,就用了她自己的名字——苗悦。
据老头说,他在路边发现饿死的苗悦,善心大发,打算给她挖个坑埋了。
那时的苗悦心理年龄也就十三岁,她信了,还对老头感恩不已。
直到她发现,在这个饿殍遍野的乱世,死人的肉也是可以卖钱的。
老头是个贼,三观不正,专教她骗人偷东西,偷到了就表扬,没偷到就要挨手板。
当然,在这个年代,讲三观,属实难为人了。
至少跟着老贼头,苗悦有饭吃有屋睡,不会被人欺负。
老贼头信奉严师出高徒,打手板是真的打,能打断藤条。
苗悦吃得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苦,吃不了挨手板的苦,所以她学得认真,偷得用心。
可惜她天赋有限,老贼头那手出神入化的“悬丝探囊”神技,只能学到五六成,最后无奈磕磕绊绊地出师了。
她出师后,老贼头自动升级为太上皇,不再亲自上朝,每天只等着苗悦孝敬。
许是尝到甜头,老贼头又用半张饼买了阿芦回来。
苗悦从此多了个弟弟。
黑暗中,阿芦拍死一只蚊子。
“阿姐,其实我觉得到处跑跑没什么。衡州城要的税金太高了,我们费这么大劲,划算吗?”
苗悦顿了顿,道:“咱们这哪叫到处跑啊,这叫东躲西藏,保不齐哪天睡梦里脑袋就搬家了。衡州城可不一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主燕钊凶名在外,兵强马壮,等闲势力不敢招惹。这一路过来你也看见了,兵荒马乱的,没一块地方安生。比比看,衡州算不错啦。”
阿芦纠结道:“可是燕钊外号‘活阎王’,听说他攻下衡州时,屠了城主府上下三百多口。反对他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被绞死了,尸首挂了整整三天。这两年是没事,但万一他哪天发起疯来,我看衡州未必安全。”
苗悦也怕这个,叹道:“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又不跟他对着干。手段狠没关系,只要能把衡州治理好,就是本事。真要发起疯来……咱们再跑呗。至少从目前看,衡州还不错。你看他们的入城条件,是真心想把衡州发展起来的。”
燕钊攻下衡州后,制定了严格的入城条件,只有满足五类条件之一者方可进入。
第一种身怀长技者,懂医、会织、善铸犁、会使秧等等,只要通过城中技师考核即可入城,不仅能获得免费居住的房屋,还可领取一笔生活抚恤。
第二种具备经商实力者,有货源且能入城开展生意,南北杂货茶盐绸瓷不限,由大商会四方会提供证明,进城头年免除商税。
第三种清白人家却两手空空者,能找到城中有身份者作保,亦可入城定居,前期生活皆由保人承担,日后慢慢还人情。
第四种无技无保但家底颇丰,舍得掏一大笔“进城捐”,金银入库,城门一样为你开,吃穿住行自负。
第五种最简单,投军。身子板经得住校场一关,立刻录入军册,月月关饷,从此算是有编制的人。
寻常百姓家适合的,要么是一技之长,要么是投军入伍,只需一人入城,假以时日,再为家人作保,用不多久便也能全家齐聚衡州城内。
在长安西市,苗悦作为老贼头“三指仙”陈三的孙女,一手梁上功夫虽称不上炉火纯青,但也算“家学渊源”,还因此得了个“小仙姑”的外号,只是这门技艺终究摆不上台面。
她又不能投军,也没有经商的路子,在衡州城举目无亲。
倒是想过让阿芦投军,只是等他在军中站稳脚再为苗悦作保,少说也要半年。
阿芦坚决不同意,乱世家破人亡的太多,他怕一旦分开了,再也找不回阿姐。
如此一来,只剩下缴纳一大笔税金这一种入城方式。
这对苗悦来说,倒不难,只消蹲上一只肥羊。
比如前方那辆马车的主人。
青苇驿里,二楼三间屋都亮着烛火。
正中那间,最是明亮。
秦娘子双手捧着纯金香炉,将其置于圆桌上,之后打开一个暗紫色锦盒。
周隐看向锦盒,里面只有一支香。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秦娘子知他为何叹气,愧道:“老身无用,匕首上残存血迹只够制一支离魂香。”
周隐道:“秦娘子无需自责,成事在天,若成,一支香即可,若不成,便是十支香也不成。”
他看向静坐榻边闭目养息的青年,见他脸色苍白,担心道:“公子,你身体才好,周车劳顿,不如再休养几日。”
那青年睁开眼,摇头道:“我们已经在这停留数日,再等下去,难免引人怀疑。”
青年起身,烛火将他颀长的影子打在墙面上。
他走到桌边,问秦娘子:“香可调妥了?”
秦娘子道:“已妥。”
青年又望向周隐。
周隐道:“客栈内外都是自己人,暗卫全部到位。”
窗外风声呜咽,偶有夜鸟啼鸣,搅得人心中不安。
“周先生,再起一卦吧。”
周隐依言,拿出龟甲置于桌面,手握三枚铜钱,闭目凝神后,将铜钱一掷。
钱落卦成,一枚斜立,两枚相叠,好似双星拱月。
周隐眉头微皱。
“天机倒悬,异星入命……”他喃喃,“竟是大吉。”
青年并不全然相信卜算之事,但听得“大吉”二字,心还是放下稍许。
“子时已到,开始吧。”
青年躺到床上,阖上双眼。
秦娘子点燃离魂香,与周隐退出房间,紧闭门窗,连呼吸都放到最轻,以免吵到屋里的人。
离魂香烟雾呈血色丝缕状,缓缓飘向床头。
客栈的烛火一盏盏熄灭,很快陷入一片黑暗。
阿芦推醒苗悦。
“阿姐,醒醒。”
苗悦惊醒,问:“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半。”
苗悦看眼沉睡中的客栈,伸了个懒腰。
“开工。”
子时过半,临近丑时,人睡得最沉、阳气最弱、阴气最盛的时刻。
苗悦和阿芦拉起面罩,如两只黑猫,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朝着客栈疾掠而去。
至客栈墙下,二人对视一眼。
苗悦颔首,身形一纵,攀上木柱,指尖在瓦檐一勾,腰肢翻转,轻巧无声地伏上屋顶。
阿芦隐入暗处,袖中滑出一根细若蛛丝的银线,轻轻挂在夯土碎石上。
线头缀铃,用蜡封固,若有人来,线断蜡裂,铃铛便会坠地惊响。
人与铃保持足够的距离,铃铛发出声音时,可以引人去错误的方向。
苗悦俯身帖瓦,掀开一方瓦缝,眯眼向下窥去。
这富户的主人,那白衣公子,睡得正香。
就在苗悦眼皮底下的案几上,摆着一只纯金香炉。
苗悦大喜,这香炉一看就是好东西,哪怕只是鎏金打造,精致做工也值不少钱了。
出门在外还这么讲究,她果然没看走眼。
袖中银线无声滑出,指尖微动,线头如灵蛇般缠上香炉。
苗悦屏息凝神,手腕稍提,左右平衡下,香炉轻轻离案,未发出一丝声响。
香炉逐渐升高,半截香柱仍在燃烧,许许红烟袅袅升起。
苗悦从未见过这样的香,不免疑惑。
指尖力道再收三分,香炉已升至眼前,只需再提半尺,便能彻底到她手中。
就在这时,一股甜腻如蜜却又掺杂着血腥的香气侵入她鼻端,古怪至极。
苗悦眼前一花,似有光影闪过。
这香有问题!
她急闭气,却已迟了。
银线从指间滑脱,“当啷”一声,香炉砸回案几。
同时,数柄银刀闪着寒芒朝她袭来。
苗悦心知此时硬碰硬对她不利,唯有挟持房间里的公子才有逃离的机会。
她毫不迟疑,脚下用力一踩,瓦片碎开,她从洞中掉入屋内,落地时踹飞圆凳,借力滚到床边。
那公子此时已经坐起,眉头紧皱,双手扶额,似是极为痛苦。
苗悦也不轻松,不知那香是什么鬼物,让她脚踩浮云般昏昏欲睡。
她一跃而起,一手卡住公子喉咙,借势翻身来到床里侧,用那公子的身体当盾牌,同时手掌翻动,轻薄如蝉翼的柳叶袖刀紧紧帖上公子脖颈。
香炉砸回桌案,又摔到地上,骨碌碌地滚到床角,香灰洒了一地,香头断开,横躺在那里,继续施放着淡红色的烟。
房门被人暴力踢开。
“公子!”
周隐心急,抬步就要进屋。
秦娘子一把拉住他,示意香还未灭。
周隐堪堪收回脚,问青年:“公子,可有受伤?”
青年脸色白得吓人,却仍道:“无妨。”
周隐这才看向躲在公子身后的人。
是个戴着黑色面罩的姑娘,看眉眼身形和纤细手指,年纪应该不大。
周隐拱手:“姑娘深夜到访,不知有何事?若为银钱而来,周某为姑娘取来便是。”
“先生爽快。”苗悦说完这四个字,又觉一阵恍惚,她定了定心神,说,“给我准备一匹马。”
带着腥味的甜腻香气丝丝缕缕不断,让苗悦心烦意乱。
她在公子身后嘟哝:“这么好的香炉配这么难闻的香,你什么品味。”
那公子竟然轻笑一声,说:“我让人把香灭了,可好?”
那香距离床榻一米左右,香头已经断开,大半仍插在香炉里,地上所燃不过余灰,很快就会烧完。
“不必。”苗悦紧了紧袖刀,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摇晃。
青年有所感,朝周隐使个眼色。
周隐道:“我这就去备马,姑娘稍候。”
他往后退,退出数米远,直到苗悦看不见他,然后站住不动。
秦娘子也慢慢退后。其余护卫皆站在门外,默不作声。
房间里只有青年和苗悦两个人。
周围太过安静,衬得那香气更加浓郁。
苗悦眼皮沉沉闭上,脑袋往前轻轻一磕,磕到青年肩头。
她猛地惊醒,重新握紧袖刀,愈发肯定这香有问题。
“这是什么香?”
青年微回首,道:“我素来难眠,这香可以让我睡得沉。”
“那它效果真不错。”
青年道:“姑娘若喜欢,让下人给姑娘带些走。”
“你自己留着吧,我睡觉好得很。”
青年又笑了下,完全没有被挟持的惊惶。
苗悦暗暗打量他,见他面色苍白似是身体不适,又见他眉眼俊朗气度华贵,身边下人亦是进退有度。
这般气度,与她见过的贪官污吏相去甚远,更像家道中落的世家公子,被钟鸣鼎食的规矩浸润方能养成。
就刚才自己瞌睡那一下,换个老江湖,也许形势就反转了。
苗悦道:“我不会伤你的,等下到了安全地方,我就放你回来。”
青年看着地上即将燃尽的香头,说:“全凭姑娘安排。”
态度这么好的人质,苗悦都不好意思了。
屋里又安静下来。
苗悦再次感觉眼皮发沉,这一回,她没能往前磕,而是向后仰去。
青年发现袖刀逐渐远离时,飞快转身,揽住正在滑落的苗悦。
守在门外的秦娘子听到动静,便要进屋。
青年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秦娘子明白,上前关闭房门,用眼色遣开护卫。
青年将人轻轻放躺,缓缓摘下她的面罩,不禁微怔。
如今社稷不安,反贼四起,容貌出众的女子生存尤为不易,若想活命,总要有些手段。
当贼,不过是求生的一种方式罢了,倒也怪不得她。
只是这离魂香,不是谁闻到都可以顺利入梦的。
天机倒悬,异星入命,难不成是应在此处?
既然自己无法顺利进入燕钊的记忆,换个人或许会有转机。
终于开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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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