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风霁月的长宥仙尊终于在三百年后,迎来了人生第一次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行动。
当日他离开破云峰,迅速回擎渊台收拾出几件细软,便孤身持剑了下山。这一路做贼似的尾随其后,既要环顾四周有没有不怀好意的夺宝人,又要时时留心不被两个徒弟发现踪迹,过得宛如惊弓之鸟。
“奇怪?怎么总感觉有人跟着我?”江知白忽地转身,看向背后空无一人的街道,沉思道。
楚栖也感觉哪里不太对,目光向转角处仔细探去,并没有捕捉到前几日曾惊鸿一瞥的白色衣角。
“想来是我眼花,总觉得师尊的气息如影随形。”他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
“怎么把师尊说得跟鬼似的,多不尊重。”江知白笑得揶揄:“小师弟,你也未免太过依恋了吧?看你这般神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我只在人间的小媳妇身上瞧见过,你是第二个。”
楚栖红了脸,笑骂说:“那可是师尊!不许亵渎胡说!”
“好好好,不胡说。”
二人玩笑了一番,天边红霞逐渐升起。江知白极目远眺,声音也如云般越飘越远。
“唉!我就不明白了,师尊的性格凶,打人又疼,你是怎么做到一把年纪撒娇还能不挨揍的?”
楚栖登时就不爱听了,想也不想反驳道:“师尊分明最心软,哪里又凶又狠了?是你不懂。”
“行行行,你懂,你最懂。”江知白懒得争吵,一叠声地认同。
许是初次跟梢不太熟练,再一次露出马脚后,白徵紧忙躲入旁边的偏僻巷子中,背靠墙角,心如擂鼓地掐虎口。
说来也好笑,明明是雷厉风行的铁腕仙君,却要扮上法外狂徒的模样躲着俩一拳一个的小徒弟,担惊受怕畏首畏尾,这般行径若是说出去,简直丢尽了天底下做师尊的脸!
“不行,不能穿这身,太容易被发现了。”白徵暗自咬牙,毅然决定花些银子,好好乔装打扮一番。
他斜身钻进一家卖金银首饰的店铺,指节曲起,在掌柜的桌子上叩了两下。
“哟!有贵客?”
那老板显然久未开张,见到有神仙人物到访,情不自禁亮了眼,热情迎接道:“客官想要些什么?我们这边走南北通货,应有尽有!”
白徵环视一圈,见室内摆设皆是些叫不上名来的物件,金光灿灿、银光闪闪,险些晃瞎了眼
“有没有什么可以隐匿行踪的物件?”他低声扯了个谎:“我被跟踪,甩不开。”
掌柜闻言似乎有些惊讶:“天!怕不是西城家的小霸王吧?”
“小霸王?”
“对!那小子可不得了,荤素不忌的,只要有些姿色的人都会被他掳走了去,仙人这般冰肌玉骨,怕是很难逃出他的魔爪啊!”
白徵冷笑一声。
什么西城小霸王,他还虞都大仙君呢!
但此时戏已开唱,也不好中途罢演,只好硬着头皮将话接了下去:“我也不晓得是谁,事况紧急,掌柜的可有推荐?”
掌柜思索了一下,提议说:“看如今这个天气,寻常斗篷或许热了些,不如罩一顶幂篱如何?”
“幂篱是何物?”白徵问道。
掌柜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般神仙人物:“仙君居然没听说过吗?这可是中洲近几年来最流行的遮□□件,可保一身白皙、不被晒黑的神兵利器啊!”
“我并非中洲人士。”白徵的脸上不免有些尴尬。
世间对地坤男儿的规训良多,但却从未在长宥仙尊身上落实半分。幸得他天生玉瓷肌肤,阳光无法在他身上驻足片刻,流水淌过滑如丝锦,留不下任何痕迹。
故而,他向来不在意这些。
“掌柜的不防拿出来让我瞧瞧?若是用得上,我马上付钱走人。”
掌柜的一听,端起熟练的笑:“请仙君请稍等片刻,咱这就为您取出来。”
店家所说的幂篱不过是斗笠外头缝了长及脚踝的纱布,远远望去瞧不真切面容。白徵目光从桌面一字排开的样式扫过,拿起一件带了描金吉祥纹的红色幂篱。
“这件价格如何?”
“小仙君眼光真好。”掌柜的抚掌而叹:“这一顶是宝相门最新研制的秋红纱,冬可御寒夏可避暑,可谓是一举两得!”
“我说,多少钱。”白徵冷冷道:“你们卖东西的那套说辞,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似乎没想到仙子一般的美人居然是个冷的,掌柜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一瞬。
“五两银子,不多。”
“五两银子,抢钱么?”白徵说罢,放下就走。
“哎呀!小仙君,这好歹是宝相门出的新鲜玩意儿,确实值这个价啊!”掌柜想留客,却也不想就此便宜了卖,思量许久咬咬牙道:“不如就收您四两银子吧!我就当开张讨个彩头。”
白徵瞥了眼:“最多也就值一两银子,不行就走了。”
掌柜的欲哭无泪:“一两不行啊!我这开门做生意的,哪有亏本卖货的道理,不妥不妥!”
白徵抬脚就走。
“诶诶诶!仙君,小仙君,我们再谈一谈如何?”
那掌柜两步赶了出来,绞着手一脸为难:“我这也是小本买卖,实在不行各让一步,您看如何?”
白徵眼光横了过去。
只见掌柜伸出三根手指,打着商量:“三两,三两可成?”
“二两。”白徵也不废话。
“二两不行啊,这都是我的本儿,哪能直接卖您呢!再怎么着,盘个店面也是要银子的呀!”
那掌柜被磨得实在没了脾气,好声打着商量道:“实在不行,您看着多给半两银子,好歹通融通融。”
白徵也不废话,拿出戥子剪了二两半的碎银,拿起幂篱往头上一罩,飘然而去。
江知白和楚栖行了一路,可谓是风平浪静。既没有不长眼的宗门弟子跑来给人一剑,也没有妖兽恣意横行拦路打劫。两个笑着闹着,不过三日就到了亘洲地界。
“楚二,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大事?”江知白举目无措,茫然道。
楚栖望着眼前雪白一片,犯了愁:“我们好像,只是剑修。”
剑修,只会用剑。但若论寻找秘境的入口,还得依赖大名鼎鼎的阵修与丹修。
江知白泄气地将罗盘一扔:“这破玩意儿,居然不转了!”
楚栖上前帮忙捡起,擦拭干净还给对方:“大师兄,这罗盘怎么说也是你吃饭的家伙,不能随意糟蹋。”
“要人老命啊!”江知白仰天长啸:“谁能告诉我,秘境入口究竟在哪儿!”
白徵躲在巨大的岩石背后,听着两个徒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呐喊,有些头疼。
大意了!
千算万算,居然忘记了给孩子们准备寻踪符。
“哟!两位小公子好生俊呐!莫非也是来亘洲寻找秘境的么?”
那把柔媚的好嗓子将一番话说得千回百转,愣是把白徵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扶着岩壁,微微露出半只眼,看向两个徒弟所在的位置。
“在下江知白,请问这位姑娘是?”
“嗯哼?看我这身衣裳,难道认不出吗?”那姑娘娇笑着,一只手搭上了江知白的肩:“呀!瞧瞧这周身气度,果真与旁人不同,不知公子出自何门何派呢?”
“在下一介散修,见笑。”
“散修可不兴说,公子诓我呢!”女子身姿婀娜地转了半圈,咯咯笑说:“不过我也不在意。不知公子可有兴趣与我双修呀?嗯?”
饶是江知白再没见过世面,听声辨色,也该知道这是何方妖孽了。
“合欢宗的人也要来亘洲秘境掺上一脚吗?”他捏紧了拳头,硬声道。
“什么叫掺上一脚?公子这话可真令人伤心呐!”那女子媚声嗔道:“难道你不觉得,秘境里纵有万千机缘都不及你我见上一面么。”
江知白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大喊:不觉得!
“我与公子一见倾心,您这个人才是我最大的机缘。”
说罢,那女子嬉笑了一声,手指挑上楚栖的腰带:“当然,你也是,别想逃。”
白徵目光一凛,眼角眉梢皆浸秋色。他退回岩石后面,慢慢握紧了嗡声渐起的秋泓剑,恨不得穿了那个不长眼的妖精。
庆幸的是,楚栖不愧是他养大的好儿郎,眼见着那女子就要凑近,一个旋身躲过勾上来的手指,移开目光:“姑娘,逾越了。”
“两位公子好生无趣,莫非是在下的容貌不够美丽,还是音声不够娇媚?”那女子有些不喜,作出美人垂泪的姿态:“公子们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我改便是了。”
“怎么改?易容吗?”江知白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胸,笑容恨不得把她的那层假皮剥下:“可惜,易容是假的,做不得数。”
“什么意思?”那女子收起拭泪的帕子,拧声道:“公子瞧不上我?”
“是瞧不上。”他笑说:“恕我直言,你这张脸还没我好看,我要是瞧得上你,岂不是自贬了?”
那女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甘心地将目光移向楚栖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你也是这么想的?”
楚栖没有半分犹豫:“不及我心上之人半分。”
白徵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他忍住悸动,小幅度地从岩石头探出了头,呼吸又细又密,透过眼中的酸涩看向前方。
那女子想来对自己容貌颇为自信的,故而在接连两次碰壁之后,不禁由笑转怒:“你说她比我美?那好,我问你,她美在哪儿?”
楚栖本是为了躲避冲突随便找的借口,并没有真凭实据。此时被那女子追问,不知怎地,眼前忽然浮起白徵的身影。
他失了神,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缱绻旖旎:“他是天边月,是梦里花。是枕上黄粱,也是眉间朱砂。”
“啪嗒”,一滴泪落在地面。
白徵背部紧紧靠着岩石,咬着牙仰头望着,脑中一片空白。
碧空之上,云行风疏,天光高悬垂下,照亮山河万千。泪水在这等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极没骨气地争先恐后向下落着。
苍天何等慈悲,叫他此生遇见了楚栖这般神仙人物。可苍天又何其残忍,偏生让楚栖成了他的徒。
师徒倾心,有悖伦常。
他一边拔着不能见光的情丝,一边吻上色浓馥郁的花。
那朵玫瑰看似娇艳,探进心底的刺却尖锐得紧。白徵发了狠地拔,勾出来血肉一片,刺偏向骨里扎往更深处。
多少个日夜他都这般无力地痛着,心怀绝望,身慕亲昵。
白徵,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啊……
他闭起双眼,仰头无声哭着,吃人的疼痛在心口泛起,不知不觉席卷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