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声香色艳的浴池前,白徵久久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居然会出现在朴实无华的擎渊台上。
“你在人间学了些什么?”
他的目光匆匆扫过那些花瓣,有些失声:“这得浪费多少钱?”
楚栖就知道白徵会说铺张浪费,但少年也有了自己的小九九,不甘愿退而求其次,于是摆出毕恭毕敬的态度,放下门帘以示退让:“不费钱的,徒儿平日里习惯如此,做来顺手。”
花瓣在池子里飘着,烛火三三两两跳动,刚被点燃的熏香缭绕缠上浓雾,极尽奢靡气派。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凌岩峰多有钱。
若换做平常,白徵指定会骂上两句艳俗至极的正道话。但如今孩子刚从山下赶回来,一身脏污风尘仆仆,来不及洗就先给他这个清闲几日的师尊帮里忙外,若此时再挑剔,就显得他有些为老不尊了。
白徵自认为是一个讲理之人,做不出来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当下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吞咽入腹,忍着不适,一脸古怪地踏入蒸汽腾腾的汤池。
他头一次知道,若天乾真要精细起来,居然能比他这个地坤还讲究。
白徵向来在洗漱一事上极其随意。对他而言,沐浴不过是水从身上走,污渍地下流,三两下就能浑身清爽地爬上松软的床榻,何必大费周章地在水里扑腾?
也不知道这些花里胡哨的装点和叫不上名的劳什子烛火线香能图什么?
他理解不了楚栖的习惯,也懒怠深挖。偏生楚栖还邀功似地问:“师尊,徒儿准备的可算齐全?”
白徵刚要探上衣带的指尖微微一颤,偏过头,对那抹隐于帘外的红色身影低声道:“出去。”
楚栖愣了愣,瞬间反应过来,半张脸飞了红。他仓惶背过身,一边暗骂。
楚栖,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师尊宽衣解带的时候凑上头,简直大逆不道!
白徵叹了口气,将白色衣袍往架子上一搭,整个人浸在池水之中。
夏日山雨微凉,不过在窗边睡上几个时辰就已冻得手脚如冰。此时经由热汤一熏,活血舒筋,昏昏沉沉的头脑居然也随之清醒半分。
想到刚才,那只手情不自禁地抚上了楚栖的头顶,还说什么红色与你相配的鬼话,白徵只想给自己扇上两巴掌。
说好的无坚不摧,怎么就软着性子给人赏红枣吃了?
信香果然害人不浅。
他懊恼着,将池中不知名的花瓣捞起来放到架子上,看着袅袅香烟发呆。
楚栖的衣衫被妖兽抓烂,所以才随手买了两件衣服。
倘若此话为真,岂不是到了衣不蔽体的程度?
那楚栖的伤!
一想到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被妖兽抓了,白徵心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
他都不舍得把人往死里打,这些不长眼的妖兽岂敢如此作乱。
简直找死!
白徵“腾”站起身,池水因动作过猛哗啦作响。他只当听不见,手下意识地往衣架上探去,却愕然发现竟忘记了准备换洗衣服。
白天套的那件白纱已经穿了一个早晚,须得换了洗了才能重新上身。如今他站在汤池中间,像玉人的胚胎似地怔愣盯着屏风,心如擂鼓。
“楚栖。”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你有空吗?”
楚栖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师尊找我何事?”
“我......”白徵磕巴了两下,总觉尴尬。
好歹是个师尊,这种事情如何开得了口?
可是,总不能穿着旧衣服出去。
他纠结半晌,终于在楚栖再一次询问时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势道:“你去擎渊台,取我的寝衣来。”
楚栖显然一愣:“敢问师尊的寝衣在何处?”
“寝殿左边的柜子,第二层,去吧!”
白徵吩咐毕,故作镇定地揉了揉发烫的脸颊。
不多时,楚栖便一阵风似地跑了回来。
“师尊,弟子取来了。”
“嗯。”白徵应了声:“放衣架上罢,我自己会取。”
“可是。”楚栖犹豫了一下:“衣架在浴池边。”
“那你闭了眼,送进来。”白徵的声音依旧冷漠。
楚栖犯了难,闭眼送寝衣,路都看不见,怕是会绊倒。
“弟子不看师尊,但可不可以不闭眼?”他小声打着商量:“弟子看不见路,怕冲撞冒犯。”
“可。”
征得白徵的同意,楚栖小心翼翼地紧盯着鞋面,贴着墙背靠浴池,姿势扭曲地将手上的衣物一伸,搭到了空荡荡的架子上。
白徵听到声响,微微偏了头。肩上白皙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越过鞋尖,闯入了来访者的眼帘。
楚栖呼吸猛地一滞,手忙脚乱跌跌撞撞,不小心带倒了屏风。
白徵见状飞速穿了衣衫,将摔倒的人拉住,顺手扶正了差点砸落的物件。
“慌什么!”他冷斥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了什么亏心事,送件衣衫能把你怕成这样?我会吃了你不成?”
楚栖脸色红得仿佛能滴血,那抹莹润的弧度在脑海中经久不散。
“弟子,手笨脚拙,令师尊见笑了。”
他从白徵的怀里挣脱出来,恭恭敬敬地低头认着错。
白徵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情急之下,竟把楚栖当小崽子一般护在了怀里。
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转了话题:“妖兽可有伤到你?”
“没有,只是抓破了衣裳,未曾伤到筋骨。”
“皮肉可有破损?”
楚栖迟疑,小幅度点了点头:“不严重,师尊不必担心。”
“伤哪里了?”白徵心跳漏了一拍,问道。
楚栖如实道:“在胳膊,后背,腿上,都有些抓挠痕迹。”
碍着楚栖是天乾的缘故,白徵自然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给人上药包扎。此时他心中闷堵得紧,手上寒意催着发痒。
“在哪里遇到的妖兽?”他寒着声问。
“师尊问这个做什么?”
白徵不耐烦地套上了楚栖那件素色麻衣:“如实招来。”
楚栖摇头:“没留心,但应该是在通津道和长溯附近。我杀了几只就御剑回来了,没花太多时间。”
“知道了。”
白徵听罢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擎渊台。
“师尊您去哪里?”
楚栖对着那道白色身影喊了一句:“师尊您等等,那是我的衣衫!”
“借来用用,明日还你。”白徵的话乘风送到,带着独一份的霸道。
和理所当然。
——
次日清晨,楚栖练剑归来,在桃林附近的山溪边看到了浑身是血的白徵。
“师尊!您,受伤了?”
“没有。”
白徵正在磨剑,对楚栖的到来似乎毫不意外。
他头也不抬,淡然道:“不是我的血。”
楚栖看着崩了好几处的秋泓剑,再看了一眼铺陈地上的几块金红色皮毛,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师尊昨夜去做了什么?”
白徵举起剑,对着日光转了一圈,又继续磨剑:“你不是看到了吗?”
“您帮我杀了妖兽?”楚栖心尖漫上湿濡,喃喃道。
“明知故问。”
白徵的哼笑里带了不易察觉的满足与自豪:“昨儿借你的衣衫沾了血,省得把不祥之气传给你。师尊便自己做主给你换了新的衣裳,包裹放在竹篁里厅堂的桌子上,自己去看看合不合身。”
楚栖很是惊讶:“师尊怎么如此破费?”
“区区两件衣衫罢了,为师还是买得起的。”白徵说罢,手在血衣上掸了掸:“以后别买这种不堪用的麻衣了,我把你养得这么大,可不是叫你买粗布衣裳随意剐蹭的。”
楚栖捧着两件鲜红的新衣,眼中的泪“唰”地落下。
他就知道,师尊对自己最好了。
这一次秘境试炼,江知白并没有随着楚栖一同回来。等白徵能联系上大徒弟时,已经是一个月后。
“哪儿去了?”白徵无不担心地问道:“传音符怎么好似失效了一般,联系不上人。”
江知白在传音符那边嘿嘿一笑:“师尊,我掉入秘境里,得了本宝贝。”
“什么宝贝?”白徵缝着衣裳的手指一顿,问道。
江知白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地开心:“是有关于推衍天机的宝贝!师尊,您说我学完了,是不是就可以下山赚银两了?”
白徵有些意外:“你一个剑修,得到的怎么会是推衍天机的机缘?”
“不知道呀?”江知白犹自开朗:“师尊,您觉得这条路可行吗?”
白徵思索了下,表示不赞同:“泄露天机折福折寿,以后是要还的。”
江知白那边响起了书册翻阅的声音:“可是,这本书里第一页也写道了,若是能提升自己的修为,稳固元神,助世人脱离苦难,也不失为善事。”
“行善不是叫你插手他人的因果。”白徵剪断线头打了个结,重新取了一缕金线:“不过你也大了,有些话为师只能点到即止,至于做不做,剩下的由你自己决定。”
江知白那边失落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白徵看了看天色,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立秋已至,仔细晚上起风,要注意保暖。”
江知白道:“过几日吧!我刚出秘境,北束这边好像有个大单子,我去看看能不能接。”
白徵微微颔首:“注意安全,多保重,回来的时候提前跟我说一声,省得回来不够饭。”
江知白笑道:“小师弟回去了?”
白徵看了眼打坐入定的楚栖,眼中浮起笑意:“嗯,回来了,我以为你们两个在一块儿。”
“才没有!小师弟半道就不知道丢哪里了。”江知白乐呵呵地分享道:“后来我才知道他应该是不小心跟错人,好在我发现及时,不然就被上岳宗的那个阵修给拐跑了。”
白徵的手突然被针扎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