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官爷!”
庶府里里外外正为粮仓的事忙的焦头烂额,偏门的门吏恰时清闲,往来车马喧嚣,他却倚着朱门昏昏欲睡。钱灵雨凑近了些,平白折了他的春秋大梦。
苏佑咳了一声,扫视来人两眼。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眉眼,像极了他堂前对郑则鸣的神情,不用说便猜到了钱灵雨的几分来意,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谁啊?什么事。”
钱灵雨道:“民女钱九。哎呦,这不是听说庶府招人嘛,想着我那个成天不务正事的哥儿能不能来求个活儿,给大人您端端茶送送水什么的。”
苏佑摸了摸胡子,颇有深意的瞧了她一眼:“庶府确要招人,只是……招的是扛粮食送货的苦工,陇洲的漕运到不了金水,全走的陆路,得到下个驿站才能喘口气,你哥儿能做的来?”
“这……”钱灵雨眨了眨眼,倒是不知道官府这些个流程。
苏佑拍了拍衣袖,不甚在意道:“行了,当官就别想着走旁门左道。没事就快走吧,碍着公务,可有你好受的。”
钱灵雨思忖片刻,突然搭上了苏佑的手。苏佑手中明显一沉,他侧目往下看去,只见钱灵雨笑脸盈盈,而这其中又多了一丝不可言说的意味。
收买他?
苏佑掂了掂手中的银钱,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
“哎呦,我这突然想起来,手下……啧,我这里还有份闲职,就是不知道你哥儿做不做的来。”苏佑琢磨着,把手一伸,数着手指给她条条框框说明白:“你也是看的明白。你哥儿要是够上道,晓得往上孝敬些烤火费,嘿,别说升官发财,就是养家/妓/男/宠的那点子小费也能给你包了。”
钱灵雨听懂了,抬手,又往苏佑手中塞了一包银钱。苏佑那市侩样子,好一阵喜笑颜开。
钱灵雨意味深长道:“那就麻烦大人了,待霜降,我带哥儿来孝敬大人。”
苏佑往怀里塞钱,头也不抬道:“好说好说!”
过了半晌,苏佑才回过点味儿来。霜降?霜降那天,都已经要开仓了。他吐了口中的狗尾巴草,对着门后驻足听了半晌的男人冷笑道:“听了这么久,不出来说道说道?”
“苏大人。”
那人一拱手,跨步而出。“大人要的茶备上了,大人守了这么久,现在去时候正好。”
“嗯。”苏佑点点头,伸了个懒腰,却是仍旧未动。
那人便伸手,道:“大人,请。”
很上道。苏佑勾起嘴角,意有所指道:“我记得,你是昨个儿来看门的,叫李六,是或不是?”
一直低着头作揖的男人这才抬起头,饶是苏佑这样的糙汉,也忍不住在这张脸上停留片刻。
“大人。”
但李涉话语中冷意又很好的综合了他面上的美,生出一股如冰雪般刺骨的锋利和疏离。苏佑顷刻回神,钱九李六,无论是时间还是名字,都实在妙不可言。
那日书房夜谈被人发觉,郑则鸣把事全权下推给了苏佑主办。几乎是直觉,他立马想到了受命而来却迟迟未现身的钱灵雨。在王谖循循善诱之下,钱灵雨曾为陇洲官府做过假账。苏佑猜到她会去账房,一查,账房果然少了近三年的账。
像是为了佐证他的猜想,金水那边传来一则消息。有个叫陈老三的匹夫跑来官府门口挑事,声泪俱下,说什么官家误我。差点把当年炸堰的事捅破天,吓得那边立马把他拖进官府,严刑拷打,逼问是哪个王/八羔子走漏了消息,最后给活活打死了。
瞧瞧,这都是什么事儿。随后苏佑便一直待在庶府,等钱灵雨这条鱼自己上钩。
不过作为郑则鸣的幕僚,苏佑和其他三位是没有见过钱灵雨的,哪怕曾经做账,也是王谖和郑则鸣负责让她在东岭做完再神不知鬼不觉送来的。郑则鸣说王谖和钱灵雨闹掰了,那么眼下钱灵雨的动机便十分不明显。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探,苏佑也大致明了。
这钱灵雨,或许真要摇身一变,改邪归正了。却不知东岭和陇洲暗流下的变动,有多少是因为忌惮那个客居龙原的大司寇。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苏佑叹了一句。那就让他,再添把火吧。他看着身边状似乖巧的李涉,道:“李六,你做的很好,我要赏你。”
李涉:“……”
“在偏门看守有什么意思,要不要,跟着郑大人守粮仓?”
谭府。
“今日许多,我平生闻所未闻。”林姗姗坐下后,给自己倒了杯水,心绪仍是难以平息。金水镇饿殍遍地,陇洲官府的看门狗还能有养家/妓/男/宠的补贴,荒唐至极!
“现实就是这么魔幻,比小说精彩多了。”钱灵雨淡定的给自己倒上一杯,刚送入嘴便吐了出来,“这是茶……我酒呢?”
林姗姗道:“是我自作主张换了。大人宵衣旰食,少饮酒为妙。”
“其实我以前也不大爱喝酒。”钱灵雨重新倒了一杯。西部的酒就是单纯的啤酒,很难喝,在东部,她才真正尝到了酒的滋味。酒局上挡不住的酒,酒吧里麻痹自己神经的鸡尾酒,下班颓废后的一杯小酌,似乎是生活推着她越来越靠近酒精,也越来越远离西部。她的味蕾被刺/激惯了,茶水的清淡就显得无味。
林姗姗:“有了这些证据,接下来,大人要怎么做?”
“证据?”钱灵雨干笑一声。口头证据的证明力度很弱,数量再多也是没用的。账本上的一切都是推测,没有实质性证据,都是白玩。但现在想找钱隐迢做的内账是不可能的事,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姗姐儿,你还记得庶府贴的告示吗?”
林姗姗点点头:“嗯。霜降那天,开仓放粮。”
“他们说,那天会有很多人来看热闹,见证场面。我想,以姗姐儿的人际,能不能把金水的人们都请过来。”
“金水的人?”林姗姗脑子一瞬空白,不明所以。
“对。越多越好。跟乡亲们说,就说官府发了大善心,宣传的越广越好。”
林姗姗不解道:“这……为何?”
钱灵雨:“高高捧起,摔下才会更疼。这一次,我要让郑则鸣亲眼看见,让陇洲所有的百姓看见,霜降开仓之时,便是他郑则鸣身败名裂之时。”
林姗姗愈发震惊:“大人不诉诸公堂,让他入狱?”
“捉进监狱有什么用?陇洲现在这个情况,就是官官相护导致的。他郑则鸣敢寅吃卯粮,竭泽而渔,那我便捉了它最大的官,以儆效尤。”钱灵雨目中闪过一丝狠戾,一字一句道:“我要他死。”
当然,凭她一人是做不到的,所以她还给风岐写了信。
段瑜来信说,堰被冲毁后,风岐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浑浑噩噩度日,要不是梅疏石态度强硬非要进去,恐怕他已绝食而亡了。梅疏石给了他一巴掌,叫他清醒清醒。此后,梅疏石取消了风岐和陇洲的任何事宜对接。可是她想要改变陇洲,迟早要和风岐对上号。现在,她大概明白梅疏石的意思了。风岐的心结要解,陇洲百姓的心结也要解。只有两头都解开,重新拧成一股绳作一股劲才行。陇洲只有这一次机会。
按庶府的告示,明日便是第四日了,再过一天,就到霜降。林姗姗坐了马车直奔金水镇,钱灵雨花了一日准备好东西,于第四日晚支身闯入粮仓,打算一探究竟。
是夜。
钱灵雨一身夜行衣,绕过昏昏欲睡的看守,进了粮仓的大门。
门内一片昏暗。钱灵雨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四下无人。钱灵雨不经冷笑,陇洲官府养了堆闲人,各个都是草包中的草包,凭她也来去两次,如入无人之境了。
仓内空间很大,每走一步都有回音。粮食被包装好,罗列摆放如层层巨山。钱灵雨走近了,取出腿间的匕首,割开一小段。
哗啦啦的流了一片米后,便什么也流不出来了。钱灵雨打了火折子凑近看,不出所料,皆是真金白银。一连划开好几袋粮食,都是一样的情况。
“郑则鸣啊郑则鸣,你怎么敢在这时候,转移这么多东西的。”钱灵雨低声吐槽,她拍了拍沉甸甸的“粮食”,对探查的结果很满意。心中开始构思开仓那日的说辞,身上的担子似乎已经轻松了不少。
“终于,这一切要结束了。”
她伸了个懒腰,打算回谭府好好睡一觉。如此想着,迈出的脚步变快了不少。
然而就在这时,大门被一阵猛烈的大风吹过,哐当响着自己关上了。
钱灵雨脚步一顿,空旷的粮仓中,她的呼吸声落地可闻。
宁静,诡异的宁静。连月光也透不进来。
半晌,钱灵雨才迈出一步,然而就在她以为是自己吓自己时,身后的阴影里传来一道低沉雄厚的声音。
“行百里者半九十,钱大人没听说过这句话吗?”
落锁的声音清脆。钱灵雨没有立马回头。
脚步声很杂,开阔的粮仓中泛起层灰。钱灵雨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声音的来处,皮笑肉不笑的转身,道:“郑大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钱大人。替我王兄问句好啊。”
郑则鸣终于从黑暗深处,露出真容。
行百里者半九十——《战国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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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