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也难说仅凭销毁两张画像就能打消萧衡的疑心,其实就是连她自己也不大确定。
为什么突然被销毁,为什么他们会知道,甚至为什么自己过去时恰好听到。
萧衡通敌叛国的事与她无关,但是若萧衡寄住在他这里的事情被发现,他们又会被打成同党。萧衡能脱身,她不一定。
她也不大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同意黄玉良和萧衡住下,可能是黄玉良奄奄一息的样子叫她想起了当时的小柳儿吧。
心不心冷,不在明知不应与萧衡和黄玉良这样的可疑人扯上关系还因着可怜帮他们一把,虽说黄玉良的肩伤要很久才能好全,但也不必真的待满两个月,一有风声她一定会把他们两个赶出去。
留下来的时候,有萧衡在,三德就是要找她的麻烦也好处理些,她暂时还想过安生日子。他有用,黄玉良也有用,吃点喝点不算什么,就是真的东窗事发,萧衡和她分头两路跑,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萧衡重情义,说不准此后还能报答她一笔,她对他算好了。其实好不好也另说,条件如此,她既没苛待谁,也没有对谁过分偏爱。
总之利大于害。
萧衡是个沉默寡言的,这些日子去码头帮着搬卸货物,将赚得的全部给了她,当做他和黄玉良借宿的钱。
开始的时候她旁敲侧击问过萧衡打算什么时候回京,萧衡就当听不见,一个字也不说。
她还笑过他的皇子身份怎么这么朴实,混到人堆里仰仗着皇天吃饭的子民。
这个问题萧衡认真了:“和身份无关,每个人都是这样。”
……
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然而时间只过去短短一月。冬季已经来临,冬风刮来的时候没感觉,然而过去一阵,鸡皮疙瘩便会从脚升到头顶。
丰州的水域仍然不结冰,萧衡出去卸货,黄玉良还是经常和小柳儿吵架,然而每次矛盾后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哄好了她,两个人又呼啦啦玩在一起,周灵管不了她,无事的时候便坐着算账,偶尔叫黄玉良代替,算是人尽其用。
黄玉良是个没耐心的,算不了几下乌拉乌拉捂着眼睛就要跑,经常被小柳儿牵着鼻子训。周灵还盘算着黄玉良什么时候好的差不多了,那件事就可以……
周灵想着,头顶突然被阴影笼罩,一抬头,萧衡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前。
茶馆四四方方,一层中间靠里,砌起一个高高的桌子,便是周灵算账的地方。
她惊讶:“还不到申时,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无事要做,便回来了,这是你要的茶叶。”萧衡将东西递与她,在她对面坐下,眼睛扫一圈不见得黄玉良,皱眉道:“他又到哪里去了?”
周灵头也不抬:“说是带着小柳儿上街去了,最近天天往外跑。”她抬起头来:“他重伤未愈,又总是这样,怕是要耽误你的行程。”
萧衡沉默,而后开口道:“先前我问过他是否愿意提前回京。”
“他说什么?”
“他说——”萧衡扯了扯嘴角:“这怎么能够?我身无分文,原先打算进京之后写字卖画为生,但如今——叫我一个人在京城怎么活啊?萧衡兄,你可千万不要这样——”
模仿的怪像,只是萧衡一贯没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
“我见过赶考的人,倒没一个像他一样散漫。”萧衡扶额。
拨算盘的手停下来,周灵想起来什么:“这倒是。”
萧衡郁闷,却听见周灵道:“他也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萧衡:“……。”
一大袋油纸包着的茶饼,周灵嗅了嗅,皱眉:“不太对,这些多少?”
“十两。哪里不对?”
“十两?”她不由惊呼,这么贵?
周灵算不下去了,合上账本,今年的既不新鲜,价格也贵得有些离谱了,估计和谣言有关,前几日就有些客人发牢骚:
“这世道真的是越来越奇怪了,叫人没法活!”
他们说皇上,这次又是什么?她留心听了些,然而后面都是抱怨。这些她也没告诉萧衡。
坐她这里的,除了闲人,大半都是要走南闯北行商经营的,药材铜铁涨了几分,便能推断当今形势如何,消息最为灵通。
说的最多的就是打仗打仗,谁知道几个真假?
“我买错了吗?”
“没有。”周灵愣住了:“与你无关。”
萧衡垂下眼眸。
周灵看起来有些烦躁,见状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外面急匆匆冲进来一人,瞬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周掌柜!”隔壁肉铺的掌柜,名叫施乐,一个敦厚的男人,此刻手扶门框,气喘吁吁:“黄…黄公子叫我跟你们说…”
“说什么?”周灵紧张起来,隐隐觉得黄玉良又是在外面惹了祸,叫人家通风报信来。他一人惹祸也无妨,可带着小柳儿,就叫她焦心得不行。
她上前一步扶住施乐,旁边的萧衡递上一杯水来。
咕嘟咕嘟几口快速喝完,他接着说:“西边的市集,他叫你们一定要过去!去…”
话没说完周灵飞速跑过去,衣摆飘动形成一阵强劲的风。
“去…看他的表演…”
留下施乐和萧衡面面相觑。
*
西边的市集今天人多的有些不同寻常,周灵花了好大力气勉强挤进去,四处寻找着黄玉良的身影。
“大家伙都好见证,我今日就当场作诗一首,权给各位添个高兴!”
“好!”
“好!”
周灵循着声音的来源,到中央台上,那里坐着的,不是黄玉良又是谁?
黄玉良手持一柄不知哪里来的白扇,挑眉一笑:
“铜勺轻转琥珀流,糖丝飞舞画中游。凤凰展翅无人识——”
“却道山鸡不如牛!”
他一边念,一边来来回回走动,随着他的步伐,周灵又看到他身后站着的小柳儿,嘴角噙着笑。
一诗作罢,叫好声不绝于耳。
周灵却越来越不安,那些响亮的称赞,像是不断给她心里加火把。
黄玉良对面的是个蒙着头巾的中年男人,短粗眉络腮胡,整颗头是可疑的红色,应是喝醉了酒,脸上的温度也被底下人烘托地越来越高。
“这不算!”他吼道。
黄玉良收了扇子,悠悠绕着他身边走:“这就不对了。我刚说什么来着?不是叫大家都做个见证?”他拍拍那人的肩,语气略带惋惜:“输了诗可以,输了人品,那才是丢脸的事情。你也读过圣贤,知晓技不如人也是寻常,要不就趁着这个机会,你拜我一声师父,我也就不计较了。”
他这番话越说越离谱,周灵惊愕,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喝醉了的人本来就神志不清,若是被激怒……
果然,那醉汉挥动拳头,极速朝黄玉良冲去。
周灵下意识大喊:“小心!”她冲不上去,处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拳头离黄玉良越来越近。
轰!
突然台上扬起一片沙尘,瞬间蒙住了所有人!等周灵恢复了视力,却看到那醉汉跪在地上,萧衡挡在在他和黄玉良的中间,伸出的手掌表明方才也是他接住的那醉汉的攻击。
“萧衡兄!”黄玉良一点没有若是萧衡不来他今日就要交待在当场的觉悟,只有见着他来的惊喜:“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闭嘴!”萧衡微微愠怒:“快走!”
“想走?”那醉汉听见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双眼赤红:“狗娘养的黄玉良,你有胆子别走!”
黄玉良脚步顿住,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狠狠盯着他,牙关咬紧,嗓音是从未见过的低沉:“你说什么?”
“我说——”那醉汉咧嘴一笑:“你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黄玉良双眼赤红,冲上去就要和他拼命,萧衡抢先一步拦住他:“我叫你走你没听见吗!”
兴许是他的样子太过凶狠,黄玉良的双拳攥紧了又松开,最后认命般垂了下去。
周灵松了一口气。
场上只留了萧衡和那醉汉两人,那醉汉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萧衡一边观察着黄玉良的动向,一边悄悄挪动步子,始终与他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
周灵拼命挤到台子边缘,萧衡精准递过来一个眼神示意她带他们先走。周灵盯着黄玉良和小柳儿下来,小柳儿见了她眼神闪烁,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但最终都没说。
她有些头疼。
底下有人不满:“你输了黄公子还没道歉!”
“对!道歉!”
“道歉!”
“早说技不如人,又何必出来丢人现眼?”
“刚刚还骂黄公子,小气!”
那醉汉眼睛瞪得老大,顺手抄起脚边的酒瓶朝边上的群众挥舞:“你们懂个屁?!”随后将酒瓶一摔!
“你们这群人懂个屁?!你们一个二个都被他骗了知不知道!黄玉良!狗日的!你就是一个孬种——还有你旁边那个——”
萧衡一惊,立刻发动轻功朝醉汉的方向扑去,而后一个转身,一脚踢中了飞奔而来的黄玉良!巨大冲击下不仅醉汉瘫软在地,黄玉良身体也迅速皱缩起来,在地上连滚三圈才堪堪停下。
“!”小柳儿急忙扶起晕过去的黄玉良,周灵见也迅速挤过人群上前来。
“灵姐姐。”见到周灵,小柳儿忍不住放声大哭:“灵姐姐不是这样的,他是为了我才……都是我的错,求你不要责怪他。”
周灵伸手探上黄玉良的鼻息,刚刚他突然冲过去要和那醉汉搏斗属实有些猝不及防,但她相信萧衡不会没有分寸。刚才的群众因着刚才的变故已经四下散开,眼见着醉汉倒地,萧衡匆匆赶来,看到地上不知死活的黄玉良。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要跟他打吗?你打得过他吗?重伤未愈不管不顾地出来,你到底在想什么?!”
黄玉良眼皮动了动,嘴唇似乎也在蠕动,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
周灵劝道:“人命关天,先送过去要紧。”
黄玉良又被送去医馆,纵使萧衡收了力,那一脚仍然伤得不轻,医生说他身子弱不便折腾的时候,他的头低得像个鹌鹑。
或许也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回去的路上规规矩矩,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他几次尝试给小柳儿递眼色,小柳儿躲躲闪闪。然而他不死心接着递,竟有一次直接被周灵发现,自此再不敢乱看什么。
萧衡到了茶馆门口甩手便走,黄玉良往周灵身边躲了躲。
周灵睨了他一眼:“随我来。”
他们面对面坐着,小柳儿也被打发去了别处。
“为什么要闹事?”
黄玉良僵硬道:“不是我想闹事,我行事从来端端正正不怕人指摘。今日我带着小柳儿上街,那里……”
周灵轻轻敲了敲桌面,嘎达两声,黄玉良的话也截然而止。
黄玉良:“……是他欺负小柳儿在先,打掉了她的糖画,我气不过就……”
周灵笑:“你还挺聪明,专挑你擅长的报复他。”听着好言好语像是夸赞,但指节仍没有停下敲桌面,咚咚咚慢悠悠有规律似的响。
话锋一转,周灵问道:“你和他认识?”
“不认识!”脱口而出,见到周灵探究的神色,还是改了口:“认识……”
“他原是郢城人,不过我并不知道他也来了丰州。”
周灵了然:“你们有过节?”
黄玉良面色古怪,半晌轻轻摇头:“不算,他恨世嫉俗惯了,那么多年连个秀才也没混上,在郢城的时候就时常与我不对付。只是今日牵连到了小柳儿,我不能不管。”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还重伤未愈?”
黄玉良低头:“知道。”
“你知不知道萧衡同样有急事要进京?”
黄玉良再低头:“知道。”
“你知不知道若是今日他不来,你或许就当场交代在那里了!”
黄玉良的头简直要低到地下了:“知道。”末了闷闷补充:“一开始我只是想叫你们来看我作诗,没想到后面就……”
世界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完全可以规避的呢?周灵揉了揉眉心:“现在呢?以后怎么办?他也在丰州,我们赶不过去的时候你又遇上他怎么办?他以后若是报复你怎么办?或者去找小柳儿…你想过没有?”
本来以为捡了萧衡算是惹上个麻烦,但现在一看,黄玉良才是最麻烦的那个。
当时她到底怎么想的?
周灵叹气:“不过你又因为他受伤,想来萧衡就是生气也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好了好了他知道了,黄玉良别别扭扭,双手不安地绞着,又是想到什么,好奇问周灵:“那若是他走了……”
周灵微笑,语气轻柔但说出的话一点都不:“给不出钱就滚蛋,当我是做慈善的吗?”
黄玉良两眼一闭就要躺下。
周灵踹他:“起来,耽误我做事,不然给钱。”
腰腹被踹过,如今使不上力,黄玉良咕蛹着爬起来,嘟嘟囔囔道:“人的善心是无价的,哪能事事以金钱衡量?周掌柜未免太小气。”
“那你别住,让萧衡带你走。”
黄玉良恭敬起来:“但在世间,想要追求物质的满足而后满足心灵的自在,也是人之常情。”
“周掌柜,等我功成名就,我也绝对不忘给你当牛做马。”黄玉良在背后大喊道。
周灵懒得听,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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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