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
阴天,灰色的平静无波的水畔,细细蔫蔫飘飘摇摇的杂草。
萧衡像往常一样守在码头边上,远远地来了一艘商船。见着秦升秦落,同他们交换了个眼神。
商船靠岸,萧衡趁机跳上,拐进一间密室。
狭窄、昏暗,混着腐烂的潮湿,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他定定看着秦升。
秦升躲开了。
秦落啧了一声,烦躁地挠了挠头,剜一眼沉默的秦升道:“说了让我来说,你这样磨磨唧唧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是干甚?”
接着看向萧衡:“太子殿下,我就直说了。”
“皇上病重,目前朝中事务暂由忠亲王代理。”
萧衡愣了一瞬。
忠亲王是他的皇叔,父王的亲弟弟,父王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同他关系密切。倒不是因他占据了父王的权力,父王说他的这个皇叔一心为国忠诚不二,他自然也信得过。
只是听到父王病重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难免揪心。萧衡一个箭步上前,抓着秦升的手,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我父王呢?他怎么样了?”
秦落瞧着萧衡紧紧攥着秦升的手腕,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秦升平和道:“太子殿下不必担心,应当只是劳累过度,想来不多时便会恢复的。”
“只是……”他顿了顿:“皇上一病,关于您的传言恐怕是又……”
不对。
他想起凯旋回京那天,就是父王的贴身太监张公公给他安了个通敌的罪名,那圣旨上还有父王的亲印。他一度万念俱灰,以为父王也认定他的罪行,即使是万不得已,因此急着回京。然而先前周灵撕毁画像的时候却同他说,那画像上的两人找到了。
怎么会找到?他好端端的还站在这里。
周灵说,或许是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
萧衡的心微微一动,有了一个想法。
他慢慢放下抓住秦升的手:“父王不是早就认定我通敌,连带着兄弟们都被不知所踪?他病重,对我又有何影响?”
秦升皱眉,反驳道:“皇上自然是记挂着殿下的。”
他这会的声音有些轻,萧衡还没听个完全,却被跳出来叫板的秦落打断:“太子殿下!”他气的脸红脖子粗,不满道:“皇上他天天在我们耳边念叨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比起秦升,秦落是个脾气爆的,当然比起秦升,他也是个从不拐弯抹角的,当下他直直掐起萧衡的领子,表情凶狠。
他天不怕地不怕,只要人将他打服,在军中便时常要和萧衡切磋。萧衡一个手刀拍掉他的手,闪身一脚踩中他的脚腕,秦落吃痛倒地,几瞬之内,萧衡拎着他的衣领将人摁在地上。
周灵昨天问他,若是他通敌的谣言人尽皆知,秦升秦落作为他的心腹也应当无法立足,如何能知道这么多消息?以及现在,他们怎么知道父王念叨他?
秦升秦落只说他们日日随商船行走,故而消息灵通,头一次来的时候他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冲的头昏脑胀,但细细想来却有些不对劲。秦升秦落对所有的一切都过于地想当然,但就连他的也弟弟怀疑过、怨恨过他。萧衡不信,事实是周灵一提出,他便也觉得不对劲,他不怀疑秦升秦落的忠心,但总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他试探性地看向秦落,他的右肩处,一个青龙纹绣静静蛰伏,萧衡微微勾起嘴角。
这是父王暗卫的标识。
萧衡正要说话,头顶之上突然有人道:“什么人在下面?”
三人皆是脸色一变。萧衡迅速吩咐道:“这里的船只许停留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我再来寻你们。”
头顶再次响起密集的脚步声,秦升秦落面色凝重地点头,接着分开方向各自逃出去了。
萧衡心跳有些剧烈,酸酸麻麻的饱胀感似是要冲到头顶,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秦升秦落成了父王身边的暗卫,便说明父王也认为此事有蹊跷;若是他坚信自己蒙冤,那么只待他自己找出背后的罪魁祸首,一切便水落石出!
秦升秦落说是他弟弟指使的这一切,他仍然怀疑。
连父王都不得已要人追杀他以掩盖耳目,他弟弟又怎么保证不是被真正的主谋当棋子?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一切另有隐情!
几乎是飞快的,他跑到茶馆门口,不知怎的满脑子都是要见周灵,她果真聪明。
然而听见里面传来打斗声。
他没告诉周灵自己推测的部分,只挑了前一部分说。
周灵这边却是在天人交战。
萧衡的人品应当是信得过的,不然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应该被毒蛇咬死,或者被那些士兵一把火烧死,再或者被困在山洞里一辈子出不来。
她自恃情分薄如水,能保全自己便是万幸,不要分过多的同情心给不相干的人,甚至是会置自己于危险境地的。
但总有天然的直觉告诉她:萧衡真的是无辜的!她还没真正确定这股感觉的来源,又见着萧衡在夜里背回来浑身是血的黄玉良,这个大麻烦。
……
但其实,只要活着,就有预知不到的痛苦,人人都不能幸免,就像她像往常的每一天回家,看到的却是爹娘的尸体。
周灵试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萧衡却不自在了,一股欺骗了她的懊悔油然而生。
他转移话题,问起刚才的二人。
周灵摊手无奈:“两个奇怪的客人,口音倒不像是这里人。”
“他们说了什么?”
周灵回想:“不是要紧的事,这样的客人哪里都有。”
萧衡罕见地有些迷茫:“我怎么瞧着他们有些熟悉?”
周灵笑:“那你倒说说他们是谁?来这里为的什么事?”
“为难人怎么这么得心应手?”萧衡道。
周灵一瞪,像是责怪:“我哪里为难人?”
他们相视一笑,气氛轻松了些。萧衡扫了一圈掀翻的桌椅,帮着周灵扫扫擦擦,说是帮,其实只有他一人在做。
周灵爱干净,桌椅地板不必多说,自然是每日都要清洗的。某日她起来,见着萧衡拎了桶水,上上下下将各地擦地光亮如新。一问,萧衡道:“闲来无事,擅自做了。”
那一刻,萧衡在她眼里仿佛如银子般闪闪发光。从此她便当起了甩手掌柜,好不清闲,愈发觉得萧衡大有用处。
萧衡打扫到一半想起:“我另托了他们去查黄玉良的事情,具文保举不能当儿戏。”
周灵点头:“若是假的你准备如何?”
“从上到下,依章办事。若有虚言,绝不姑息。”
“这么薄情?好歹他还救过你。”
萧衡顿了下:“更是可疑。”
周灵啧了一声:“那你不自在什么?”
“没有。”
“我救你也可疑吗?”
“……”
周灵道:“黄玉良人不坏。”
“算了。”周灵随手拨弄桌上的棋子:“你总有自己的考量。”
从码头到茶馆,再经过打斗的事情,两个时辰将要过去大半,萧衡收拾完便要再回去,周灵顺势提出和他一起去。
萧衡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到地方还有些时间,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码头人多嘈杂,要找他们也不是个容易事。
周灵不喜吵闹,皱了皱眉。
萧衡默默挡在她身前,企图这样让她好受一些。
然而,他眼睛尖,却瞧着那边走来几个人,定睛一看,恰巧就是方才和周灵大打出手的矮瘦男人和圆胖男人,他们竟然还没走。
他又默默挪了些,几乎遮住周灵大半的视线。
那二人不似方才那样嚣张,佝偻着背,双手一直在比划什么,尤其那个圆胖男人,脸上始终挂着一副讨好的笑,极其谨小慎微。
他们身后,缓缓走过来的是一个挺拔的蓝衣少年,头发束起,腰间佩着一把长剑,剑柄银白泛着光泽,看不清脸。
然而这个人,为什么又那么熟悉?萧衡屏气。
圆胖男人还在说什么,被那人一脚踹到地上。
“这么大点地方,叫你找人都找不到,废物!”他的声音清冽,然而威压十足。
圆胖男人死死将头埋在地上,哆哆嗦嗦。
矮瘦男人在一边劝道:“殿下息怒,消息说人就在这里,只待细心找找,定然会找到的。”
“那你先前干什么去了?”说完他抽剑出鞘,剑身泛着森冷的寒光。剑距离矮瘦男人极近,几乎是再往前一分就要划破他的脖颈,矮瘦男人不禁双腿发软,咽了口口水。
剑头挑起矮瘦男人的下巴,少年冷哼一声,随后收回。
他微微侧身的同时,也让萧衡瞧见了他的正脸——他的额间,有一颗又圆又亮的红点。
珍妃最好迷信,儿子出生时特地给他掐过命格,大师说他这一声磨难颇多,常常见血。
于是她按着大师的法子,日日在他的额间点红点。父王几次不悦,珍妃向来怯懦胆小,却在这件事上无比坚持,最后父王也无可奈何。
珍妃的儿子,他的弟弟萧怀远。
怎么会?怎么是?
“这个人是谁?”他震惊愣神之际,背后的周灵冷不丁出声。她刻意控制着小声,然而萧怀远听力极其敏锐,瞬间就朝他们这里看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萧衡拐着她躲到墙后,周灵的视线全然被萧衡挡住。
萧怀远侧头,锐利的眼神扫过这边,见着无人,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周灵在墙后小心地喘气,瞥一眼萧衡,他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裂了几分。
她正想问,那边又跑过来几个人,萧怀远快步迎上去。
“报!属下已彻底寻找过此地…然而…并未发现太子殿下,请殿下责罚!”
找萧衡的?周灵狐疑。
萧怀远眼神瞬间黯淡下来,着急地踱步,最后泄气似的将圆胖男人一脚踢翻在地,又掐着他的脖子一把拎起来,咬牙切齿道:“你确定你听到的就在丰州?”
圆胖男人在地上滚了几圈已经鼻青脸肿,闻言颤颤巍巍道:“属下…确...确定……”
“那为什么找不到!我让你去听,你就是这么听的?”萧怀远怒道,吓得一边的矮瘦男人也不敢出声。
“殿…殿下…”来报备的士兵战战兢兢。
萧怀远又瞪了一眼圆胖男人,最后将他扔在地上,语气不爽:“说。”
“时辰…快到了…王爷那边…”
萧怀远定定站了会,才道:“走。”后面的圆胖男人和矮瘦男人也跟着上了船。
周灵和萧衡见着他们走远了才从暗处出来。周灵觉得奇怪,怎么不雇个船夫,光靠矮瘦男人和那个士兵划桨?
而且那个士兵也……周灵眯着眼睛看,他手臂处的盔甲,刻着一个“景”字。
她、见、过、这、个。
*
“殿下!”
“太子殿下!”
秦升和秦落迟迟赶来,见着萧衡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
“刚刚看见二殿下的人在街上挨家挨户地搜查,还好没被他们发现。”秦落道。
秦升眼疾手快又将他们带到了墙后,秦落要发作,然而被他捂住了嘴。
“今天的船上的都是二殿下的人,你想让太子殿下暴露吗?”
秦落挣扎两下,就是不服气也一句都不说了。
卸货快结束了,有人吆喝着快上船。
秦升焦急,掏出一个东西直直塞给萧衡道:“来不及了太子殿下,这个是皇上给你的丹书铁劵,说不到万不得已切记不可用!太子殿下,皇上他相信你是清白的,现下京中大乱,又有二殿下从中作梗,不是回来的好时机,你在丰州切记万事小心!太子殿下,我们还会回来的!”
船已经解开纤绳要出发了,秦升说罢迅速拉着秦落跳了进去。
“诶!”周灵想叫住他们,然而他们已经跑远。太仓促了,她也有很多东西想问,比如二皇子,还有那个士兵。
船走远了,人刹那间凭空消失了般,码头又恢复了平静。
萧衡向下看,刻着年号“永昌”的丹书铁券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周灵在他身后,心里是滔天骇浪远去后的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