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吧……”钱不觉有些勉强,“这姑娘是哪儿的人您知道?”
戴风和不答反问:“你知道?”
孔羡笑起来:“大福啊,龙面办的就是生魂案,你不知道不代表我们也没办法知道,放心吧,一定把她带回家。”
钱不觉一看无力回天,将陇永镖局的镖师令牌递了过去。
孔羡接过:“这是?”
“她身上的,”钱不觉道,“也许有她被何人拐卖的线索。”
戴风和睨他一眼,钱不觉心里长叹一口气,抬脚要跟上去,一见身旁蒲百万便死马当活马医,不认命道:“大人,不是象律堂的人恐怕不好跟我们走吧?”
蒲百万哪能不知他心里的小九九,抬手就道告辞。
不一会,他们又追了上来,陈玉儿一直哭喊着想要何福至在身旁,没他怎么也不走,戴风和自然不放人,语气生硬道:“哭了,哄就是了。”
钱不觉手肘碰了碰蒲百万,低声笑了笑:“我还怕你没听懂呢,是我多虑了,你脑瓜子还挺好使。”
蒲百万眼神扫过他的脸,不紧不慢道:“毕竟一起躺过棺材。”
“打住,”钱不觉看他一眼,“你可别真缠上我了。”
蒲百万并不答话。
“哄不住,大人,”孔羡满脸愁容,“要不还是让大福一块吧,此行暇州,不远的。”
钱不觉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暇州人?”
“你说得对,”孔羡笑了笑,“她还有清醒的时候,自己告诉我的,稀里糊涂说自己坐船来,看她手上的刻痕,错不了。”
“什么刻痕,”钱不觉道,“我看看。”
陈玉儿大方把手伸过去,上面刻了一片叶子和铜钱,是用不太锋利的钝刀刻了多次,所以并不清楚。
“叶子?”钱不觉问,“铜钱?”
“不对不对,”陈玉儿摇摇头,“是米哦。”
孔羡接话道:“暇州东南方向原本是村落群的,周边村落的住户陆陆续续搬走不少,就剩下米贯村,村里有个说法,脸上带麻子的人是被福气选中的,女娃们信这个,脸上没麻子就在手上刻下一粒米和一枚铜钱的纹样,当是讨个彩头。”
“好饿……”陈玉儿说。
戴风和有些恼:“没他不行了?”
话里说的是钱不觉。
“没他吃不下饭,”蒲百万意有所指道,“没他走不动道。”
陈玉儿察觉到戴风和冷着脸却算得上是关切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
戴风和抬脚离开,孔羡拜别大人,扭头朝暇州方向走,钱不觉手指摆来摆去,待在原地没动。
孔羡回头说道:“走这边儿,大人这是让我们早去早回。”
“大人不是让冯前辈去吗?”钱不觉看向冯回舟的背影,“怎么变成您去了?”
孔羡噢了一声:“他有官职,是京城大理寺的人,没空管这小事。放心,我不比他差,遇见危险会保护好你的。”
“孔前辈大义!”
孔羡摆摆手:“你就叫我孔次好了,瞧你面善,我交你这个朋友。”
“好,”钱不觉点点头,“孔次!”
“孔次啊。”
……
孔羡看向蒲百万,他有说想交他这个朋友吗?没说吧?
蒲百万无辜:“只许他这么叫吗?”
“噢,”孔羡被呛了口,“没,你叫吧。……有什么事吗?”
蒲百万耸肩示意无事。
村里有座石拱桥,青石板路沿着河道铺开,被往来的布鞋磨得发亮,偶尔有水滴从吊脚楼的廊檐落下。
乌篷船划过水面的声响,在湿润的空气里缠成一团。
河道不宽,却容得下两艘乌篷船并行,小女孩正掀开布帘往岸边望,孔羡蹲在岸边,手上扯了根杂草,正要逗孩子,一晃眼正见另一条船上的熟人。
“望……”孔羡的笑容滞在脸上。
怎么突然学狗叫了?
钱不觉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是把方时泽认成方望秋了。
方时泽甚少穿得如此素净,在船上一恍惚便认错了。
也不怪他笑容消失如此之快,换做钱不觉也一样,毕竟两兄弟虽是一胞双生,脾性这块天壤之别。
如果说戴风和不招人喜欢,那方时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前者能安慰自己说是他太过正经,后者完完全全就是话里带刺,不被尊重,自然就不想同他交心了。
孔羡垮着脸:“怎么是你?”
方时泽轻睨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钱不觉深知这人的脾性,主动开口道:“前辈好,晚辈丁字何福至,这位是我朋友,蒲百万。”
方时泽惜字如金:“嗯。”
……
许是怕钱不觉多心,孔羡悄声道:“他就这德行。”
钱不觉心想他可太了解了,但这话没劝到孔羡自个儿,扭头见这人一脸虎样,瞪眼道:“问你话呢!”
方时泽这才勉强开口:“乙字案,他行么?”
这样贬亲弟弟,也就是他了。
“我猜我信吗?”孔羡轻哼一声,“乙字案就你一个人来?”
方时泽将水契尺素递过去,确确实实是金色尺素。
只写了六个字:泪作油,故人眸。
“裘扬白不在?”孔羡微微蹙眉,“你一个人能搞定么?”
方时泽抬脚就走:“不然你来帮我。”
孔羡无语,倒没说什么,反倒是钱不觉叽叽喳喳应得很快:“帮啊!但是我们要先把这姑娘送回米贯村去,不过也不费时,前辈您去哪儿?”
方时泽看他一眼:“米贯村。”
这不巧了吗,都去同一个地方。
“我们一起去咯,”陈玉儿立刻拍起手,掌心轻轻碰在一起,没什么力道,却拍得很认真,她伸手拉着钱不觉,“我们要牵着,不要走丢了。”
“好好好。”钱不觉把她当小孩,反攥着她的手。
方时泽道:“痴傻了?”
“一半一半吧,”钱不觉无聊抛接铜板,“有清醒的时候。”
“怎么说?”孔羡问。
钱不觉耸耸肩:“感觉。”
他去顺道客栈外面看过,缓坡上有滚落的痕迹,巧慈就死在那时,她被拐卖大概半月有余,年纪小,能逃出来必定有人相助,客栈中人沆瀣一气,助她之人唯有这个痴傻的陈玉儿。
她本可以得到自由,却摔死了。
被关了太久,不会跑了。
*
“就是这了。”孔羡道。
米贯村门口有几个村民蹲在门槛上搓草绳,沾染了晦气也似,个个蹙着眉头,耷拉着嘴,几个孩童都没有追闹的兴致,倚着树干偷偷打量他们。
孔羡和方时泽相视一望,见村长拄着拐杖上前便也迎上去。
村长眼神扫过他们:“几位是……”几人还未答话,村长便定睛看着陈玉儿,脸上表情十分诧异,“玉儿?你是玉儿?”
一妇人听着这话抬眼瞥了下,手上鞋底都不纳了:“素姐的孩子?”原以为村长是认错了人,她细看过后突然站起身,“就是素姐的孩子!”
“她不是……”村长求证似的看向方时泽,“丢了很多年了。”
孔羡接道:“嗯,回来了。”
“回来好啊,”村长脸上挂泪,“周妹见到她肯定高兴。”
“周妹是?”孔羡问。
“玉儿宝儿她娘,”村长道,“宝儿呢,有没有找到她?”
见孔羡摇头,村长重重叹了口气,又无故盯着孔羡看了半晌,道:“看你们的样子不像是官府的人。”
“噢,”钱不觉道,“只是没穿官服。”
孔羡只觉得一阵心堵,何福至还想不想留下来了。
村长眼中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叫方才的妇人将陈玉儿带回去:“这孩子的娘会去官府衙门道谢的。”
话里是要赶人。
“天黑路不好走,”方时泽脸皮也不薄,“可否给我们炖锅热汤?”
“村里猪瘟,”村长迟疑道,“喝不了热汤,还怕惹了病。”
钱不觉嘴上说着可惜,哪知陈玉儿突然停住步子,回头看他们:“不要你们走,你们不要走。”
这女人说哭就哭,有人欢喜有人愁。
孔羡给钱不觉使了个赶紧闭嘴的眼神便哄陈玉儿道:“我们不走。”他笑着看向村长,“村长你看……”
村长还有迟疑,孔羡已大步带着陈玉儿进村了。
村里昨日有丧事,死的是个年轻男子,家中无人,也就无人哭丧,早早下了葬,说是猪瘟走的。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多,一股草木烧透的涩往人身上缠,越往村里走越重,沉沉压在土坯房的屋顶上。
是大把艾草塞进火堆里的味道。
一人抱着怀里的陶罐,罐口还沾着点艾草灰,直愣愣从钱不觉面前路过,差点没把他呛出个好歹。
“这东西我们是闻惯了,”孔羡咋舌,见方时泽也是这狼狈模样便嘲笑起来,“丁字也就算了,您不是可厉害了吗,怎么这点味道都受不住?”
方时泽拿出怀中帕子捂住口鼻,轻蔑的目光斜斜扫过他的脸:“能在乙字坐稳了再在我面前说这些。”
孔羡一怔,低声问钱不觉道:“升上去了还会掉呢?”
钱不觉一边飙泪一边点头,孔羡见着人院子里晒着姜片便上前询问,回头一看钱不觉已经塞嘴里了,蒲百万将铜板递了过去,钱不觉一摸腰身便顿了顿:“……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偷儿贼。
孔羡了然:“忘了你们什么关系了。”
钱不觉还难受着,懒得多说,身旁蒲百万微笑点头。
“我没说要给钱,”钱不觉扣得令人发指,“这钱你出,记得还我。”
钱不觉抻了抻手,手上的驼骨楠木珠明晃晃挂在腕间,蒲百万大方把自己的双金貔貅递过去,其环绕成圈,嘴里还咬着绿菩提。
“栓上边。”蒲百万抬抬下巴。
钱不觉双眼发光:“真货?”
一咬。
真的是真的。
更真的是村里养了猪,钱不觉原以为只是村长的托辞,哪知真有猪哼哧哼哧着冲出猪圈,但猪跑得风风火火,哪里见得到发猪瘟死一片的场景。
别。
钱不觉两眼一抹黑,猪圈是没人住的破屋改的,冷不丁冲出一只猪,众人四散开来,村长急道:“拦着拦着!”
钱不觉认命去拦,又嫌弃猪身上沾着结块了的泥污,扫眼见蒲百万在一旁看戏,大喝一声道:“别愣着了!”
蒲百万笑着慢吞吞应了一声,不忙去拦猪,反问村长道:“就拿这猪给我们炖汤喝,可舍得?”
“舍得舍得!”村长无奈喊道,“千万别让那畜生伤了人了!”
这猪格外生猛,象律堂乙字狼狈抓猪一炷香的事说出去都没人信,可偏偏发生了,孔羡只觉得新奇,何福至和方时泽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黑着脸。
抓到猪之后它死得很快,不过三个时辰,几人喝上了汤。
“腥了点。”钱不觉认真评道。
村长抓了把葱花,一股脑往他碗里撒,边撒边道:“周妹那儿已经许久不住人了,还得拾掇拾掇。”
钱不觉一笑:“您去?”
“我去吧我去,”村长扶好杌凳坐下,“玉儿喝汤喝得真乖。……多少年不见,老婆子说想你呢,玉儿今晚去我家歇吧,这几个大男人就睡你家。”
陈玉儿哪里听得懂,想赖着钱不觉,后者嘻嘻然替她答应了。
陈玉儿砸吧着嘴尝汤味,也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