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替慕容蓿梳完妆,慕容蓿却没有立刻出门,而是继续坐在梳妆台前,将匣子里的发簪拿出来,又放进去。
“殿下是想换个步摇簪子吗?”青鸾疑惑地问。
慕容蓿已经连着拿了四五个发簪出来,看了下就又放回去。青鸾摸不准她此刻的想法,索性问了出来。
“不是。”慕容蓿将一支玉簪丢回匣子,目光一转,望向殿门外,“青鸾,你先出去看看孙常侍的反应。”
青鸾越发疑惑了。听慕容蓿的意思,她暂时不出殿门了。
“咚咚咚!”
就在这时,殿门被叩响,孙常侍略带催促的声音传来:“殿下,可收拾妥当了?”
慕容蓿仍是没有动,她招招手,示意青鸾贴耳过来,然后在青鸾耳边耳语了一阵。随后,便让青鸾出了殿门。
殿门一开,孙常侍松了口气。可很快,他那两条眉便又拢了起来。
因为出来的只有青鸾。青鸾出来之后,还顺道带上了门。
这慕容女爵是何意?是又不见太后了?孙常侍心里打起了鼓,探究地看着青鸾。
青鸾朝孙常侍欠了欠身:“常侍稍等。方才您声音大了些,惊吓了殿下,殿下这会儿头晕眼花得厉害,得在殿中再休息片刻。”
什么?声音大?他方才声音大?孙常侍瞪大了眼,眉眼间露出不悦之色来,右手抬起似还想继续敲门。
眼见就要叩响殿门,青鸾依照慕容蓿的吩咐,继续瞎说道:“孙常侍,您有所不知,殿下此番病愈之后,身子虚得很,尤其是听到这敲门声,一听就浑身不得劲,心慌气短,见着大王才会好一些。”
言外之意——你敲,你继续敲,再敲就去请大王!
孙常侍敲门的动作,硬生生被止住了。
他是太后近侍,底下的朝臣惧于太后之威,对他毕恭毕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在秦君面前放肆。
而且,他本就是趁秦君在治朝理政,无暇朝朱殿的这个时间点来的,若惹得里面的小祖宗不快,真将秦君招了来,他刚刚无视秦君口谕、污蔑青鸾这事怕也是不能轻易揭过。
会得不偿失。他忍!
孙常侍愤愤然收回手,继续侍立殿门旁候着。
太阳缓缓爬上中空,孙常侍半个身子落入了檐下的阴影中。
而殿内的慕容蓿却还没动作。
“青鸾,你家殿下几时能出来?”孙常侍尖细的声音低了下来,隐隐透着几分危险。
青鸾紧张,不安地绞着手:“殿下觉得可以出来,她便会出来。”
她的声音弱弱的,气势也弱弱的,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孙常侍冷哼了一声。
这时,一个小太监疾步走到孙常侍身侧,与他耳语一阵。孙常侍当即面色一紧,同小太监说了声“知道”,就遣走了那人。
随后,他盯着紧闭的殿门,抿了抿唇。他好几次想抬手敲门,但想到先前青鸾的话,遂放弃了。
不行!不能再等,太后那边已经来催了!
孙常侍眼中闪过急躁之色,片刻之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绷着脸总算松了下来。只见他忽而狡黠地勾了勾唇角,随即面露惊慌神色:“青鸾,殿内久无动静,莫不是殿下出了什么事?你说她身子虚,这会儿会不会晕了过去?我们赶紧进去看看!”
惊慌中带着关切,孙常侍演得入木三分,不知情者,还真以为他是为慕容蓿安危而着急。
青鸾想要阻止孙常侍推门进去的动作,一旁的宫卫率先将她架开了去。
正当孙常侍一行人要破门而入时,殿门开了。
慕容蓿缓步走出:“常侍这是要强闯?”
孙常侍推门推了空,险些栽倒。他稳了稳身子,带着虚假的笑道:“殿下说笑。听青鸾这小丫头说,此番您元气大伤,身子骨不如从前,听个敲门声都受不住。见您殿内久无动静,老奴担心,情急之下才想破门。”
慕容蓿也笑得虚假:“常侍有心了,我无大碍。这就去见太后,劳烦常侍带路。”
孙常侍也不多说,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大郑宫是秦国旧宫,修建于三百多年前。彼时,秦国贫弱,远没有如今的财富,故而,这旧宫还没有栎阳宫三分之一那般大,从朝朱殿到太后高寝,一盏茶工夫足以。
但是,慕容蓿像是故意与孙常侍作对似的,一步一步挪得非常慢。而且,他越急,她就走得越慢。
更让孙常侍郁郁的是,但凡他露出点催促之意,慕容蓿还会眨着无辜的大眼睛说一句“脚疼,歇一歇”。
慕容女爵是何等人物?那是曾经拿着剑,敢对着秦君砍的角色,走这么点路就脚疼,说出去谁信?虽说她如今废了手脚,但看她行动带风,哪里有半分病弱的样子?
就是故意的!
孙常侍是恼得咬牙切齿,却又拿她没办法,全程还得笑脸相迎,嘘寒问暖。
看着孙常侍一脸“不想忍又不得不忍”的神情,慕容蓿心情愉悦起来。
这是她对孙常侍用杖杀青鸾威胁她这事的报复,也是一种试探。经过这么久的试探,她也确定了一件事——孙常侍很急。
孙常侍很急,也就意味着太后很急。
想想也是,她到大郑宫才第二天,夏太后就发难,还不惜以杖杀青鸾相威胁,如此沉不住气,不是一个掌权十多年的太后做得出来的。
那么问题来了。太后为什么急?请她过去,太后能得到什么?而流玥又为什么不让她见太后?他们母子间到底什么情况?
梳妆的时候,慕容蓿已经从青鸾嘴里了解了一些。
流玥二十及冠亲政,夏太后就退居幕后,迁居雍城大郑宫。她说是还政于新君,但仍然遥控着朝臣,与信远侯一内一外,决定着秦国大事。
雍城与栎阳,一国之两都。太后与秦君,一国之两君。秦国现下便是这么一个微妙的状况。
青鸾还说,太后之所以迁居雍城,是因为信远侯的封地就在雍城附近,在这里方便他们见面。及至今日,太后在雍已七年,城中内外尽是她的耳目,就连秦君想要了解太后的近况,也是十分不易。
慕容蓿突然想到了雍城令申道生。
说起来,信远侯欲弑君自立,这事太后是什么态度呢?不知道,还是知道但不管,默认了?亦或是,这一切本就是太后主导的?
想到最后这个可能,慕容蓿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倒不担心自己的小命。毕竟流玥进城时已经换下半数守备,动起手来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再说,流玥来雍城的这架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来收太后权的。太后若这时对她出手,落了人口实,等于主动递刀子给流玥,并不明智。
从孙常侍的表现看,太后现在还不想撕破脸面。不然,这孙常侍也不必恭恭敬敬地忍她这许久。
比起自己的小命,她其实更担心流玥一些。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想起当年先王迫害流玥的那些旧事。其实,先王从未给过流玥什么关爱,做得再过分,也就让他不甘,而夏太后不一样。
流玥人生最艰难的时日,是与夏太后相扶着走过的。幼年质于齐国,是夏太后百般周旋,才得以平安归来。少年登位,朝堂虎狼环伺,亦是夏太后替他扫平的障碍,遮挡的风雨。而今已壮年,流玥独挡一面,太后放手便可享这天伦之乐,却不曾想……
但愿是我想错了。慕容蓿带着复杂的情绪,踏入了太后居所。
孙常侍引着她到了一处水榭。
秋意已浓,斑斑枯叶随风而落。水榭中,琴声一声又一声,偶有几只水鸟引颈相和,平添几分妙趣。
夏太后在一座亭子里,正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她的对面,摆着一张琴案,有一位着女官服饰的宫人正抚着琴。
夏太后爱乐律,闲暇之时,就喜欢躺在这里听人弹琴。
孙常侍站在凉亭纱幔后躬身禀告:“太后,慕容女爵到了。”
“铮——”听到孙常侍的声音,那抚琴女官指下一顿,本该清越的一个音,化为沉沉一声。
夏太后睁开眼,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轻衣,操琴弄筝讲究一个‘静’字,不喜于庭前花开,不悲于夕阳迟暮,心不动,自然静,万物不相扰。”
轻衣?
亭外的慕容蓿一怔,隔着薄纱,她看到那女官缓缓起身,告罪:“轻衣心不静,败了太后兴致,轻衣有罪。”
“你先下去吧。”
夏太后坐起上半身,挥了挥手,示意吕轻衣退下。
吕轻衣应了声“诺”,抱起琴退出小亭子。她撩开轻纱走出,与慕容蓿四目相对。
眼神短暂地交汇了一下,吕轻衣抱着琴的五指紧了紧,随即低垂下眉眼朝慕容蓿施了一礼。
慕容蓿还礼。
随后,吕轻衣便走远了,没说一句话,甚至连个热情的眼神都没有。
她们间竟如此生疏了吗?慕容蓿望着吕轻衣的背影,百感交集。
“阿蓿。”
夏太后轻轻唤了一声,慕容蓿方收回看着吕轻衣的视线,走进亭子里拜见太后。
夏太后眉眼柔和,仍是记忆里那温婉美丽的模样。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有鬓角的一两根白发和眼角的细纹在诉说着时光已过十二年。许是先王已逝,不必再担惊受怕,夏太后眼中有了别样神采。
慕容蓿觉得,如今的太后美得更甚。
“阿蓿,你过来。”夏太后招呼慕容蓿上前来。
慕容蓿踌躇了一下,慢慢挪了过去。待她走到近前,夏太后又拉过她的手,带着她坐到软榻上,两人的距离不过一个手掌。
夏太后细细看着慕容蓿,带着几分怜惜道:“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