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您留念 第13章 第 13 章

从七嘴八舌的讲述中，方澈得知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早上方澈去给那仁姥姥送拖鞋时，看到的只是闹剧的开头。病人术前喝了酒，打了麻醉针后出现紧急性呼吸衰竭，手术暂停，立刻安排上呼吸机。

也许是不愿意支付抢救的费用，也许是想讹一笔钱，病人家属坚决不承认是喝酒的原因，一口咬定是主治医师操作失误。

“做手术之前医生不应该给病人做全套检查吗？是你们害得我爸命悬一线，我爸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医院人员纷纷安抚，病人家属不为所动，甚至污名化医院以多欺少，叫来一群社会混混前来助威，把医院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事情闹得太大，主刀医生只好把闻医生请出来。

闻医生在当地颇有名望，控场能力又强，三两句就稳定了场面，但是在劝说病人家属签署病危通知书时遇到了麻烦。

“不签！你们医院的问题，你们要给老子解决，要么给人，要么给钱，别拿病危骗老子！”

不签字就无法进行下一步的抢救，患者随时可能出现生命危险，这让人十分迷惑家属的行为动机——

既想救活父亲，又拒绝签字，宁肯把时间花在闹事上，也不愿花一两秒签下病危通知书。

现场有认识这位家属的知情人透露了一点内幕。

他啊，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主播，天天蹲直播间打赏，为了跟主播见面，家里的房子都卖了，结果没有pk过榜一，主播不见他，逼他继续追加二十万。

他老爹是尿毒症，本身不能喝酒，谁知道这酒怎么喝到肚子里的。

这个病糟蹋钱，换肾也活不了多久，我看他纯粹故意.......

嘘——这不是心知肚明吗，他老爹一死，不但不用花钱看病，还能捞一笔赔偿......

家属耗得起，病人却等不起，闻医生当机立断，跳过家属本人，以医疗机构负责人的身份批准主治医师开展手术。

现在手术做完了，病人仍处于观察期，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家属本人则虎视眈眈守在手术室前，号称如果父亲活不下来，就要医院赔付一百万。

“闻医生不愧是我男神！”吴冬冬抱着枕头，忧心忡忡道：“我上网查了下，闻医生这么做是有风险的，万一出了事可能还要背官司，但他还是做了，可见他内核多么强大。”

“闻医生不止医术好，修养也是一等一的好，前些天我生理期肚子疼，闻医生刚好路过档案室，送了我一盒药，还给了我一杯热水。”说话的是课题组一位同班女生。

内核稳、修养好......类似的赞扬，方澈记不清听过多少次。在家族眼中，闻聿琛是明珠、是骄傲，在病人眼中，闻聿琛是救世主、是神，在同事眼中，闻聿琛是领导者，是主心骨，在社会眼中，闻聿琛是完美典范，是当代雷锋。

好不容易疏解开的心情又堵了起来，方澈有点烦躁，借口买可乐，披上件厚外套出了门。

所有人都认为闻聿琛无所不能，却忽视了闻聿琛也只是一个人，一个会笑、会累的普通人。

这个普通人会加班到凌晨时分，来不及回家就在办公室对付一晚；会在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后，凉水冲一把脸再去救下一个病人；会忙到临时缺席他的家长会，让他攒了好久的期待落空，一个人孤零零看别的小朋友和家长做游戏。

离开招待所之前，那仁说的话回响在耳边，“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之前也有家属不愿意支付医疗费用，就把病人扔在医院听天由命，每次都是闻医生帮忙申请医疗救助金，到最后人救活了，家属也没多感谢，反倒怪医院多事，给他们添麻烦。”

夜里寒凉，街边的商铺大多熄了灯，只有零星几家烟酒商店开着，昏黄的电灯在空旷的夜里更显凄清。踩着稀疏的灯光，方澈不知不觉溜达到了医院门口。

和往常一样，行政楼二层中央的办公室亮着灯，透过明亮的玻璃，铁艺架子上的花叶蔓长春似乎更茂盛了些。

不知怎么的，自从来了青海，尘封的往事总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

最忘不了的，是九岁那年的雨天。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不知是不是闷热的缘故，方澈总感觉喘不上气，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像有大事要发生。

他坐立难安，就用削铅笔的小刀在桌子上划道道，一道又一道，刻下内心的焦躁与不安。直到被一根粉笔头砸中肩膀，语文老师叫他站起来背诵古诗《清明》。

背诗是他的拿手好戏，语文书上所有的诗歌，方建国都会在开学前带他背一遍，每背完一首，方建国就会奖励给他一枚橙子味的，大大牌泡泡糖。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最后一个“魂”字尚在舌尖打转，教室的门已被“砰”地撞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扒着门框，面色焦急。

“方澈！方澈！快回家！你爸出事了！”

来人是方澈的一个堂叔，因长了一脸麻子，别人都叫他“方麻子”。方麻子骑着一辆带横梁的破自行车，都没来得及穿雨衣，冒着大雨载方澈回了方家村。

进了家门，方澈才知道“出事”二字意味着什么。

早上起床时跟他说午饭吃炖排骨的方建国，躺在搭了一半的灵棚里，身上盖着长长的白布，王月英伏在方建国身边，一个劲地抹眼泪。

方麻子跟他说，隔壁村有户人家给方建国打电话，说家里孩子高烧，下雨天不好出门，能不能请方建国出诊，方建国带着医药箱就去了。

两村离得不远，只一条三米宽的泥塘相隔，不下雨时泥塘没有水，可以直接穿行，偏偏这天下了雨。

水流很急，方建国踩着独木桥过去的，木头进了水，不太稳固，方建国一脚踩空，跌落进泥塘，再被发现时，是在泥塘的下游，大溪河的入河口。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方澈不知道，他只知道从那天起，头顶的天空变得昏暗，他不再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头七出殡，按照村里的习俗，身为长子的方澈要在起棺之前摔一个瓦盆。传言说这个瓦盆是逝者用来盛孟婆汤的器皿，摔得越碎，代表逝者走得越安心。

“三、二、一，摔！”

在大老执的吆喝声中，方澈将瓦盆举过头顶，重重地砸向地面。

“桄榔”一声，盆在地上滚了几个圈，完好无损。

民间有句谚语：“盆碎不全，后世艰难”，摔盆不碎是妥妥的不祥之兆，在场的族人面色骤变。

[真晦气！往后日子还过不过，这不是给家里招灾吗！]

[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这点力气都没有？]

[你们家娃娃不顶事，光考满分有什么用，遇事撑不起来，白瞎。]

出面指责的有上了岁数的叔爷爷，有一把年纪的姑奶奶，还有村里看热闹的碎嘴子。摔盆若没有摔碎，是不能再摔第二遍的，须得由抬棺的长辈踩碎。

完整的盆很快被踩了个稀巴烂，方澈噙着泪，下意识去看王月英，却见王月英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隐隐有责备。

方澈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

恰在此时，肩上落下来一只轻柔的大手，高大儒雅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站出来，虚虚地将他揽进怀里，用柔软的纸巾揩去他眼角的水花。

鼻尖飘来好闻的乌木沉香，淡淡的，有一丝熟悉，方澈抬头去看，是去年经常来家里吃饭的闻叔叔，大城市来的，和方建国关系很好。

格林童话里说，每一个小孩都有属于自己的大天使，大天使会在你最艰难的时刻，踏着七彩祥云前来拯救你。

这一刻，方澈相信了童话的真实性。他听见他的大天使温柔不失威严地对众人发话，“孩子还小，大家多体谅些。”

闻聿琛说话一贯有份量。不止因为闻聿琛曾驻扎松阳给村民治疗过传染病，还因为闻聿琛身后陪同着的县领导——

松阳最大的茶园是闻家投资的，是当地的纳税大户，每年给县里带来大额产业分红，在场不少人就在茶园里打工。

之后闻聿琛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方建国入土为安。他记得闻聿琛掌心的温度，暖暖的，好像暴雪过后冲破天际的第一缕阳光。

“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回程的路上，走到村头一家面馆门口，闻聿琛停住脚步，低下头来问他。

闻叔叔肯定是看到了他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因为他不爱吃灶台煮出来的大锅饭，也不爱吃白腻腻的猪头肉。

方澈摸了摸肚子，肚子很瘪，却没有胃口。他抿了抿唇，指着面馆旁边的小卖铺，用沙哑的嗓子说：“我想吃泡泡糖。”

要橙子味的，大大牌泡泡糖。

闻聿琛带他吃了面，给他买下小卖铺里所有的橙子味泡泡糖，足足有五十几块，够嚼好多好多天。

然后闻聿琛和县里的领导上了一辆小轿车。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闻聿琛一脚踏进车门之前，用尽全力跑过去，扑进闻聿琛怀里，眼泪再一次喷涌而出。

如果有件事一定要解释，他只想解释给闻聿琛听。

“闻叔叔.....我不是没有力气！也不是故意不摔破瓦盆......我只是......只是不想爸爸离开......”

瓦盆不破，魂魄不散，爸爸就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

是人还是鬼，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蹭了闻聿琛一身。闻聿琛摸着他的头发沉默了许久，留给他一张写有手机号码的纸条。

方澈知道闻聿琛工作很忙，即使有联系方式，也不敢打扰对方。

直到有一天，邻村那位发烧小孩的家长，听说方建国拿到了县卫生所发放的工伤款，便以方建国去世当天未能治疗、烧坏了小孩的脑子为由，将他们告上法庭，让他们家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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