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文盲且缺乏生活常识时,找工作难度是非常大的。
老人虽是半隐退,但也知道这几年就业形势的严峻,多少苦读了二十年书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更何况这个大字都不识几个的非人类。
他不知想什么出了神,一时没有说话。过了片刻,老人说:“找工作的事情先不急,等会儿我找人给你安排,不过……”
好消息来的太突然,向水眼前炸开着烟花,耳朵里沙沙作响,晕乎乎没听清老人下面的话,只一味憨憨傻笑。
等向水回过神来,它又在调解室坐下了,登时慌了起来:“我没违法,我没违法呀。”
“噗嗤——”
突然传出一声笑,不是方解的声音。向水抬眼看,来人头上裹着纱网,拄着拐,咧着嘴笑,却只能扯动半边嘴,眼睑也不自然地抽搐着。
有点眼熟。
“你不记得我了?”
向水摇摇头。
“嘿,你这记性。”这人靠近几步,“那天晚上还幸亏你救我,不然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铁棒的寒光在脑海中惊然一闪,向水打了个抖,想起来了,是那个差点被打死的警察。方警官讲过,他好像伤得很重,向水以为他会死掉。
黄春林侥幸捡回一条命,但是从此也干不了一线了,等基本痊愈就会转为文职。那场追捕实在是逼不得已,敌人反应太快,警方来不及部署,他是奔着用命拖住那人去的,好在老天待他不薄。
他清醒后第一时间就向上级说明了情况,唯恐罪犯同伙会打击报复,反复强调希望能给救命恩人申请人身保护令。当时领导表示,一定会持续观察向水的动向。
这话很微妙。
向水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上级产生怀疑也属正常,可是据他住院期间得知的信息,警方只对向水进行了非常简单的询问便放人离开,甚至将向水的名字公布在见义勇为榜上,虽然隐去了始末,但这种暴露,对于很可能已经成为罪犯一伙人眼中钉的向水是非常不利的。
这些焦虑黄春林掩藏得很好,他笑呵呵地:“向水,我还没正式感谢过你呢,晚上我请你去吃个饭吧,你要是遇上什么困难,也可以跟我说。”
想到马上会有的工作,向水浑身开着无形的小花,粉的白的,一团活气。它抿着嘴轻快地摇了摇头,如果现在吹来一阵小风,它一定要随之尽情地摆动所有的枝叶。
哦,我忘了,我现在是人类了。
嘿嘿。
黄春林看着这个人,不知道心神飘到哪里去了,一双脚欢快地晃动着,喜悦从每一个毛孔中溢出来,让人忍不住跟着它笑眯了眼睛。
他这才仔仔细细地看向水的脸,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只能窥得向水死死扒着通缉犯时倔强的眼睛。本以为这样莽的一个人,脾气多少有些急躁,没曾想向水生的俊秀劲瘦,行为却稚气未脱,笑容既轻且软。
它身上的懵懂气像背着行囊离开大山外出求学的带着对新世界强烈期待与诸多惶恐的学生,实际上却能坦然接受居无定所四处流浪的生活。
黄春丽干一线多年,长期潜伏在人群之中,看人看得透,但是他太习惯拆解别人的微表情了,像向水这样的毫无遮掩,反而叫他捉摸不透。
“向水。”方解推门进来,非常无奈,“你的奖金前几天已经打到卡上了,你怎么一直没取?”
老人派人将向水的人类信息全部发给了她,托孤一般,让已婚未育的方解莫名干上了带孩子的活儿。最离谱的是关于“确保向水以人类的姿态生活,不可过分干涉”这点儿通知还是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发给她,公章颜色鲜亮,衬得那短短两行字跟闹着玩儿似的。
离谱,太离谱。
向水左摸右摸,终于在衣服内口袋里摸到了那张银行卡,它没有很在意。
救济站的志愿者教它辨认过钱,耳提面命地告诉它那几张不同颜色的纸币的区别与重要性,本来还想教它点钞,结果数着数着就深感凄凉:“就我那点工资,手数还赶不上一眼扫的快。”
林台县的老迈与贫穷,让志愿者习惯以现金为主,以致于在向水的认知里,只有五颜六色的纸票票才叫钱。自从说要给它五千块,向水天天盼着,时不时摊开两手,等待沉甸甸地一摞纸币从天而降,它又怕有风,把钱吹得东一张西一张,要废好大功夫去捡,最近找休息地都要找背风的。
可是不论它呼喊了钱多少次,用多么虔诚的心去期盼,钱就是不来。
至于这张银行卡,向水默认和身份证一样,身份证证明它是向水,银行卡证明钱是向水的钱。
方解听完眼前一黑。
黄春林很积极:“方姐方姐,我来跟它说吧。”
方解为难:“你这,你还是回去休息吧。我听老卢说你提前出院了,怎么回事?工作的事情急不得,我知道这个案子你耗费了很多心血,还差点,唉……”
“这案子我已经交接完了。”黄春林不在意地摆摆手,“在医院闷得我上吊的心都有了,我这人闲不住,找点儿事干才舒服。”说着他单腿蹦到向水边上,哥俩好地搂上它肩膀,“而且向水哪是一般人啊,我大恩人,我保证对它一万个用心。”
方解了解黄春林的人品,把向水交给他她放心,她放不下心的是向水。老人反复强调向水不会对人类造成影响,但是为什么又说“结局糟透了”?具体的事情又不得而知,迷雾重重,方解琢磨这些事情脑细胞成批成批的死,局子里的案子也堆成山,她作为警长一刻也不得闲。
她看黄春林破破烂烂的身体却精神焕发的劲头,捏了捏胀痛的眉心,终是松了口。
“那你带它去银行取点儿钱,教它去租个房子,一天天睡公园也不是个事儿。”
“得嘞!”
银行柜员最怕的客人有两种,一种是听不懂话的,一种是不听话的。
但一比二还是要强不少,柜姐眼下还能保持住笑容。
“您好,您的密码是您自设的,我真的不知道。”
老头臭着一张脸,直拍玻璃:“我明明就是在你们这里办的!”
柜姐艰难地笑:“是在我们这里办的卡,但是密码是您当初自己输入的。”
老头嚷嚷:“你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啊。”
“那请问您当初输入的密码是多少呢?”
“我怎么知道,在你们这里办的!”
“……”
等轮到向水,柜姐已经愁得脸上的粉都卡得一道一道了,疲倦的眼纹尤其显眼,等向水落座,她咽了咽干渴的嗓子,强打起精神道:“请问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向水:“取钱。”
“取多少?”
“五千。”
黄春林连忙道:“用不了那么多,取两千吧。”
向水惊呆了:“可是我有五千啊。”
黄春林耐心道:“是有五千,但是我们现在只需要两千块现金,其他钱放在卡里更安全。”
向水听不懂,它鼓着脸强调:“可是我有五千啊。”
黄春林对向水的不正常早有了心理准备,只见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祥,浑身散发着圣光,循循善诱道:“你的钱我们分开几次用好不好?”
他头上顶着纱网,拄着拐,本就不怎么正气的脸,因为面部神经受了损伤,眉梢嘴角时不时抽搐,显得面皮绷紧,眼神阴狠,极不好惹,这样温温和和地低语,欲扬先抑似的,搞不好下一秒就要暴起库库抽人嘴巴子。
柜姐看了看面前的玻璃格挡,虚软的脊背勉强挺直了些,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客人,请问您取钱是用来做什么?”
黄春林一惊:“取两千也要问吗?”现在经济已经下行到这个地步了?
柜姐忙否认:“不是不是,是我们银行的新规,对部分客人,如未成年人、心智缺陷达到一定程度的人或特殊身份的人等,需要问清楚取款人的用钱原由。”她的目光从向水空茫又倔强的表情上扫过,心下叹息,这小客人长得出挑,可偏偏是个傻的。
向水不得不感叹人类不愧是能改变世界的物种,多么聪明,一个照面就察觉到它非人类的特殊身份。当下也不敢认死理了,它赶紧站起来,将黄春林拱到椅子上,希望聪明的人类能同聪明的人类沟通,沙拐枣少说才能少错。
黄春林则敏锐地想起来一年之前发生的一起大案——陈大明案。陈大明暴力胁迫智障男子小何打黑工,并剥夺走小何全部的劳动所得,最终导致身心严重受创的小何在银行柜台前猝死。作为陪同者的陈大明第一时间并不求救,而是脸色大变仓皇想跑,被发觉不对的银行经理拦住。临湖市警方迅速展开调查,发现了陈大明的拐卖、虐待、非法拘役等犯罪事实。让人心底发寒的是,这件事情爆发后,全国无数家银行都向当地警方报案,称自家银行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形,但当时他们并未细想,只能隐隐感受到陪同者和取款人之间僵硬的氛围,现在看来,或许罪犯已经在他们眼皮子地下转了几个来回。
这个案子最后只公布了罪犯陈大明的判决结果,对民众关于拐卖渠道、拘役场所等的焦虑追问,警方只能反复表示正在调查中,如今一年过去,依旧未有定论。群众惶惶不安,银行也遭遇了非常大的舆论压力,管理者们紧急开会,火速将严格审核存取款人身份、限制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存取款等条例加入了执行规定。
黄春林倒是没想过自己会被怀疑成“陈大明”,他以为人家怀疑向水智障呢。实际上,向水不开口的时候,看起来比他正常得多。
柜姐紧张地重复:“请问您取款是用来做什么呢?”
向水看向黄春林,黄春林说租房,柜姐心里更是没底。
向水的身份证芯片信息并未显示为特殊人群,但是国家那么大,多的是不愿意接受自己孩子是智障的事实,在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含糊其辞,故意掩盖。这种做法会让孩子失去国家给特殊孩子的入学及医疗等方面的补贴,但即使国家再怎么做公益宣传,总有家长觉得孩子的健康没有自己的脸面重要。
柜姐给黄春林和向水都做了身份登记,才忐忑不安地给取了款。
红艳艳的新票子,那么一小叠,没有重量似的,向水小心地捧在手里,学着志愿者的样子一张一张地数,每数十张就重新计数,两遍飞快地数完了,惆怅地说:“要是取五千,我就可以数五次了。”
黄春林安慰它:“等工作安排好了,攒几个月的工资再来取,一下就能数十次八次的。”
向水这才美滋滋地笑起来。
这对话听得柜姐心里直打鼓。
租房这事儿快得很,黄春林干警察这么些年,哪里的房子好,哪里的房东好,哪里的治安好,门清儿。沙中市虽然这几年经济发展不错,但他们辖区离市中心还是远了些,大多是公园和老小区,电梯房很少。黄春林本来想着给向水租个楼层高点儿的,安全些也安静些,但向水不愿意。
“离土地太远了。”向水严肃道。
黄春林不明所以,但也尊重它,毕竟房子是向水在住。
两个人兜兜转转,好容易才找到一间一楼不阴暗潮湿的房子,是以前的安置房,门洞非常狭窄,客厅被两个房间围在中间,没有窗户,但当初的设计师显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与房间共用的隔断墙三分之一是玻璃,光能从房间的窗户里面透过来,让客厅不至于太过昏暗。
向水知道这已经是最接近土地的房子了,它眯着眼睛围着房子嗅来嗅去,能闻到淡淡的略微湿润的土壤的气味,最后在只有不到两平米的厕所的墙角处,看到青苔上长着一株嫩黄的小草。
它笑起来:“这里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