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不辞一惊。前朝政事,哪里轮得到她来评论?她要是说错一个字,怕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吧?
“属下不敢妄议。”
“本宫让你说。”
卫不辞哪里敢有什么见解,这朝中一个二个她都得罪不起,只能凭借最朴素的现代常识和地理知识去理解这个问题。
“属下想,漕船从沧州往洛水,是逆流而上吧?”
“是。”
“那水流湍急,仅靠人力或风力,行船本就慢,载重自然也小。”
卫不辞迟疑了一下,又道:“若能解决逆水行舟的动力问题,比如在两岸设牵引的纤道,让人或兽拖行,或利用水势设计些省力的机关……”她顿了顿,眼神有些飘忽,“或许比争论人事,更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姬抱朴茫然地眨眼:“机关?”
姬如晦却没出声。她的指尖在案面轻轻一停,眉目间那点阴影似被烛光拨动。
卫不辞觉察出气氛不对,忙低头:“属下胡言,不通朝政之理,请殿下责罚。”
“机关。”姬如晦轻轻重复,像是在试探这两个字的味道。
她当然明白,所谓纤道、机械,在眼下不过是稚气幻想。朝中派系争夺的焦点,从来不是“如何治水”,而是“谁治水”。可这番话,歪打正着,倒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逆流”这个所有人都回避的问题。
若是技术能成熟,河道运行自如,或许就无需再‘纘理河工’了。
她本以为卫不辞的回答,会是苏党、殷党,或是朝中那些老顽固的陈腔滥调之一。这机关术,倒是出乎意料。
“你倒有趣。”姬如晦淡淡评价道。
卫不辞见姬如晦似乎没有降罪的打算,却也没有给她下一步指令,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呆站在一旁。
看着卫不辞不知所措的模样,姬如晦忽然觉得有趣。这人大字不识几个,连研墨都不会,却能提出这般独到的见解。
她可以肯定,满朝文武,无论是苏相门下那些迂腐老臣,还是殷戈帐中那些莽夫,都绝不可能教出这样的人。这人,不是他们任何一方送来的。
既非各方势力安插的棋子,那便更令人玩味了。一向沉闷木讷的影卫营里,何时出了这样特别的苗子?
“回复‘已览,着相关各部详议’。让他们先争着。”她转向姬抱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从容,
“陛下,朝堂之上,并非所有奏疏都需立时决断。当两派相争、势均力敌时,或许‘以静制动’更佳。”
少年依言写完,才悄悄抬头:“皇姐,那什么……牵道、机关,能成吗?”
姬如晦微微一笑:“事在人为。”
她又接过内侍奉上的几本奏折,或关乎江南盐税,或涉及边镇军饷。她有意让卫不辞近前侍墨,偶尔瞥去一眼,却见对方眼神放空,对那些足以掀起朝堂风雨的要务毫无反应,全然不似作伪。
姬如晦挥了挥手,示意内侍将奏折都收起来。
“陛下,今日的功课就到这里。你先回去温书。”
姬抱朴如蒙大赦,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姬如晦没有立刻起身,她的指尖在微凉的狐裘上轻轻摩挲。
“你很紧张?” 姬如晦突然开口。
卫不辞猛地一颤,仿佛刚从神游中被抓回现实:“属下……属下没有。”
“没有?”姬如晦轻笑一声,那声音像冰棱相击,“那你抖什么?”
这些年,明里暗里送到她眼前的人不知凡几,那些所谓“男宠”无一不被她厌弃地逐出。朝野皆知她厌恶旁人近身。
若有人换个法子,送个女子来呢?再刻意传出些“磨镜之好”的风声,岂不正中那些想要动摇她摄政根基之人的下怀?
更何况,这影卫还总是不合时宜地邀她同寝。
她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拂过书案。她走到卫不辞面前,停下脚步,那股清冽的药香瞬间将卫不辞笼罩。
卫不辞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被姬如晦的目光钉在原地。
“你方才所言,”她看着卫不辞乌黑的发顶,“‘机关’之说,甚是荒谬。”
卫不辞的头垂得更低了:“属下知罪。”
“本宫很好奇,”她声音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影卫营不授机关之术,你亦不通文墨。这些见识,从何而来?”
影卫营出身的望舒,不该是这样的。
卫不辞呼吸一顿,冷汗几乎是瞬间就从她的额角渗了出来。这要怎么回答?说她上辈子看科普杂志上看到的吗?
卫不辞的沉默,在死一般寂静的殿内被无限放大。
“……不肯说么?”
“那本宫换个问法,”她微微前倾,气息拂过卫不辞微红的耳廓:“你如此煞费苦心,究竟图谋何事?”
第一个问题她可以装傻,第二个问题却关乎性命。
她猛地一咬牙,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姬如晦失去耐心前,从喉咙里挤出了唯一的“实话”。
“属下……”她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执拗,“属下只想殿下活着。”
她迎上姬如晦那双深不见底的探究视线,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活得长长久久,无病无忧。”
殿内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姬如晦的目光停在卫不辞的脸上,那双凤眸中,有一闪而过的讶异。
“活得长长久久?”她重复道,缓缓直起身,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在这座宫城里,乃至这整个大晟,真正盼着本宫‘长久’的,恐怕没有几人。”
“盼着本宫早死的,倒如过江之鲫。”
她的声音很平,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卫不辞无端地打了个寒颤。
“你为什么这样想?”
卫不辞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属下是觉得……殿下肩负江山社稷,身系天下安危,万不可有闪失。”
这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太敷衍。情急之下又补了一句,语气里带了几分真实的恳切:“况且殿下风华正茂,无论如何……活着总是好的。”
话音未落,她便暗叫不妙。这补充非但没能圆场,反而显得更加苍白无力。
果然,姬如晦的眼神更冷了。
姬如晦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风华正茂?本宫缠绵病榻,活着不过是煎熬。”
姬如晦脸上最后一丝探究的兴趣也消失了。她转过身,只留给卫不辞一个冰冷而疲惫的背影。
卫不辞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能感觉到,姬如晦的态度又变得疏离了。就像一扇刚刚打开一条缝的门,又重新关上了。
姬如晦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 “你刚才的回答,”她最后问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真心的吗?”
卫不辞一愣。她问的是哪一句?
卫不辞的犹豫,只在脸上停滞了一瞬。但这一瞬,已经足够姬如晦看清了。
“无妨。”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你与他们也并无不同。”
卫不辞察觉到了那股几乎要溢出的失望,她心中一急,脱口而出:“属下是真心的!”
“真心希望殿下活着!” 她怕姬如晦不信,又急急地补了一句:“因为……因为殿下值得!”
“值得?”她轻声重复,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味道。
“值得。”卫不辞坚定道。
姬如晦沉默了许久。
良久,她才缓缓转身,那双凤眸依旧平静,看不出喜怒:“罢了。本宫今日……便不追究你的冒犯了。”
冒犯?
卫不辞刚在心里松了口气,听到这话又暗自气结,明明今日从头到尾都是姬如晦在冒犯她!
但她当然不敢说出口,只能低头:“谢殿下开恩。”
“退下吧。”姬如晦挥了挥手,“本宫还有公务要处理。”
卫不辞张了张嘴,本想劝她休息——看她脸色这么差,明显需要好好睡一觉。
可想到今天发生的种种,她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躬身道:“是。”
一下午在诡异的静谧中流逝。姬如晦没再为难她,只将自己埋进堆积如山的奏折里。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停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
今日……怎么没问?
往日这个时候,那影卫总会小心翼翼地凑上来问:“殿下,可要歇息片刻?”
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会拒绝。
罢了。
不问也好,省得她还要找借口拒绝。
一缕夕照透过窗棂,姬如晦动作忽然一顿。她微微眯眼,将奏折凑近了些。
她的眼睛近来差了许多。白日尚可,入夜便视物模糊,字迹总像蒙着薄雾。
卫不辞在阴影里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系统,姬如晦还有眼疾?”
【目标所中奇毒会逐渐侵蚀五感,视力衰退是症状之一。】
“什么?!你没说过这毒这么严重?我以为只是寒毒发作。”
【相关症状已载入说明书,宿主上次查阅时选择了跳过。】
“……行,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这毒除了侵蚀五感和寒毒,还有其他症状吗?”
【目前尚未显现。】
怪不得她总是如此拼命,赶在天黑前多看些,原来是因为夜里视物困难。
姬如晦放下朱笔,揉了揉酸痛的腕骨。
“备浴。”
她起身,广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清苦的药香。行至殿门,她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今夜不必随侍。与玄武他们守在外围即可。”
这是……今天白天的试探,终于让她厌烦了吗?卫不辞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初春的夜风裹着凉意拂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的肩颈终于松懈几分。不必近身……便不必再被那无孔不入的药香缠绕,不必在每一次似有若无的触碰间屏住呼吸,更不必时刻提防那落在她耳后、颈侧,探究又漫不经心的目光。
这念头方落——
【警告:检测到目标即将遭遇生命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