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式化倒计时 第11章 孤独（2）流光

小学教音乐的老师姓钟，长得高挑，手指纤细修长，当她站在钢琴前，整个人的气质便如月光般沉静而明亮。

孩子们评价她“弹琴超级超级厉害”，老师们则赞叹她“屈才了”。

钟老师上课最吸引人的环节是即兴弹奏。

她从不带乐谱，琴房里厚厚的乐谱仿佛只是摆设。任何乐曲，古典、流行，或是信手拈来的小品，只要她想，那架略显陈旧的立式钢琴就能流淌出令人心醉的乐声。

弹琴时，她常鼓励孩子们：

“去跑，去跳，去感受音乐给你们的自由！只要别撞到头，别踩到彼此的脚趾头就好！”

于是，音乐室便成了欢乐的海洋。孩子们尖叫、大笑，在木地板上疯跑、旋转，用最原始的肢体动作回应节拍。

学生有多喜欢这个氛围，从每次参与的人数就能看出。

全班五十个孩子，四十九个都在那片被音乐点燃的区域随节拍而动。

是的，总有一个例外——蓝华。

他总是选择靠近钢琴但又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小小的身子陷在椅子里，托着腮，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钟老师在黑白琴键上舞蹈的双手。

他的眼神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充满了对玩乐的渴望，而是一种近乎解剖式的审视与惊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照着钟老师灵巧的手指、手腕微妙的转动、以及身体随着旋律起伏的细微姿态。

他甚至会无意识地，用自己的小手在膝盖上，一点一点地模仿着钟老师指尖的起落和跨度。

这对于年仅七岁的蓝华而言，无疑是一项极具挑战性的“工程”。

他开始逐渐明白，其他老师口中那句“钟老师弹琴厉害”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深厚的功底与经年累月的练习。

金桔的感应模块捕捉到了蓝华此刻复杂的情绪数据流，其中，“好奇”的权重异常突出。

为什么拥有这样才华的钟老师，会选择来到这所设施平平、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小学担任一名音乐老师？

钟老师的手指无疑是灵巧的，她的目光也同样敏锐——当然，她也很难不留意到蓝华这个总是安静地旁观的特别学生。

她见过太多因为害羞、因为不擅长运动，或者纯粹因为闹别扭而不参与集体活动的孩子。

但蓝华不同。

他不是畏缩，也不是疏离，他的安静中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专注和沉稳。

当她偶尔与他对视，那双眼睛里没有躲闪，只有一种平静的、似乎能穿透表象的目光。

寻常的日子里，一个星期只有两节音乐课。有时，因为主课的进度紧张，音乐课还会被语文或数学老师“借”走一节。因此，蓝华能见到钟老师，能沉浸在她琴声中的机会，其实并不算多。

二年级开学没多久，九月微凉的秋风带来了教师节的气息。

办公室里热闹非凡。鲜花、巧克力、包装精美的润喉糖、写满了稚嫩祝福语的贺卡，几乎铺满了每一位主科老师的桌面。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道谢声。

这往往是属于语文、数学、英语老师们的“高光时刻”。像钟老师这样的音乐老师，通常只能收到零星几份来自特别喜爱音乐的孩子的简单问候。

她的办公桌，总是显得有些空旷。

这天放学铃声响起后，蓝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

他小小的身影混在涌出校门的人潮中，却在某个岔路口悄然转向，揣着口袋，一路快步走到了位于教学楼侧翼的音乐室。

他知道，因为钟老师偶尔会留下来练琴，或者整理乐器，音乐室的门很多时候并不会立刻上锁。

他轻轻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在钢琴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

十分钟后，蓝华离开了房间，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径直走向了教师办公室。

彼时，钟老师正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靠着窗台和一位老朋友打着电话，讨论着某个周末的音乐沙龙。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完全没有留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办公室，又在片刻之后默默退出。

等她结束通话，端着微凉的茶杯回到自己的工位前，准备收拾东西下班时，目光不经意地一扫，微微怔住了。

那张总是显得有些空旷的桌面上，此刻静静地躺着一个银灰色的、火柴盒大小的迷你MP3播放器。

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外壳带着细微的划痕，显然不是新东西。

“咦？这是谁落下的吗？”

钟老师拿起MP3，翻看了一下，没有任何名签或标记。她询问了办公室里其他几位还在的老师，都表示不知情。

“可能是哪个学生不小心掉的吧，明天问问看。”一位老师建议道。

钟老师点点头，但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异样。她犹豫再三，还是将耳机插上，按下了播放键。

她想，或许里面会有失主的信息。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一首以略带稚嫩、节拍甚至有些不太稳定的手法弹奏的钢琴曲，从耳机里缓缓流淌出来。

钟老师的眉头微微蹙起，这琴技……实在算不上好。

但几秒钟后，她的表情凝固了。

这旋律……是她每次给学生们上课前，为了让孩子们安静下来，随意弹奏的一段极短的“专属铃声”。

她从未将这段即兴的铃声完整弹奏过，通常只有十几个音符，便会转入当天的教学内容。

可MP3里，这段“铃声”却被完整地发展成了一首虽然简单，但结构清晰的小曲。

机器里传出的声音，因为演奏者的技巧不足，一时间让她感觉有些陌生。但那熟悉的旋律核心，却又无比清晰。

“是谁……”钟老师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正当她逐渐沉浸在这份小小的惊讶与熟悉感中时，琴曲的节奏和风格忽然一变，没有丝毫突兀地，一首常常出现在她脑海中，却因为某个小小的遗憾，只在学生面前完整弹奏过一次的曲目，行云流水般地接上了之前的旋律。

那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中一段难度相对较高的华彩乐段，紧接着，又巧妙地转入了肖邦的一首圆舞曲的片段。

钟老师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这两段曲子，她只在一次公开课上，为了展示不同的音乐风格而串联演奏过。那天，她因为一时分神，在肖邦圆舞曲的一个高难度琶音部分，弹错了一个音。

台下的学生和听课的老师们没有发现异象，甚至报以热烈的掌声。

但那个错误的音符就像一根细小的针，不偏不倚落在她耳中，格外刺耳。

自那以后，这两首曲子，尤其是那段肖邦的圆舞曲，再也未曾完整地出现在她的音乐课上。

她只会在无人时，偶尔独自练习，试图抹去那个小小的瑕疵。

可是，这个MP3里的演奏者，不仅知道她弹过，甚至似乎知道她曾为哪个音符而耿耿于怀。

MP3依旧不知疲倦地播放着。

那弹奏的手法依旧青涩稚嫩，在一些音阶的快速跑动和跨度较大的和弦部分，明显能听出演奏者的吃力与勉强。

错误，自然是有的，甚至比她当年那个微不足道的错音要多得多。但演奏者没有丝毫停顿或气馁，依旧努力地、一板一眼地坚持着，把这首由“课堂铃声”和两段高难度古典片段巧妙拼接而成的曲目，完完整整地演奏了下来。

乐曲终于在最后一个略显颤抖的和弦中结束。

钟老师缓缓摘下耳机，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像是如梦初醒般，将那个小小的MP3翻转过来，仔细察看它的底部。

这一次，她发现了一点不同。

在MP3背面不显眼的角落，贴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教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