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间,忽听轩窗外啪地一阵轻响,裴珠不由循声望去。
只见庭院中一株白梅半裹冰雪压弯枝梢,冬风过时雪粒簌簌下落,竟惊起树下数只啄食寒雀,扑腾翅羽仓皇飞走,溅出阵空濛雪雾。
直至惊雀消失在檐角,裴珠的目光才移回到四哥这儿。
只见他垂着眼帘,面上血色尽褪,苍白犹胜雪三分,沉默半晌,才终于低哑吐出一句。
“你多虑了。”
区区四个字,尽现千回百转的郁郁愁肠,裴珠只能摇头叹息,表示爱莫能助。
……
几日后,听说四哥果真风寒加重,她去探望时也被拦在门外,修竹说是爷交代过,不能让她也一并过了病气。
她只好隔着门帘朝四哥喊话勉励,吩咐修竹修林将她准备的各色素食干粮与保暖物事抬进屋里去,又嘱咐他们扶灵路上务必照看好四爷,若病情加重,便定要劝他留在沿途客栈,休养几日,切莫强行赶路。
只可惜祖父遗言在先,又是扶棺回乡丧葬大事,裴珠就算说破嘴皮子,也不可能劝得动任何一位长辈,答应让四哥暂缓启程。
四哥大概是听了自己的劝,只是心事难却,身心俱伤,才病情加重了吧。
但长痛不如短痛!
在礼教大过天的古代,她绝不能眼看着自己亲哥,走上兄妹不伦这条不归路!
解决掉四哥这边,便就是更胆大包天的六妹裴玥那头。
自雪夜表白次日起,裴珠已命人暗自盯着裴玥那边,但凡她若试图再靠近四哥,或者传递什么信笺物件,统统找借口拦截,决不能放出漏网之鱼。
四哥离京的三年里还算风平浪静,裴玥大概意识到了山高路远,联系不便,就渐渐淡了念头,不再试图往颍州送信寄物。
只不过,眼瞧着三年守孝之期将尽,四哥亦踏上回京之路,她那多半中了邪的心,极有可能已死灰复燃。
那件目前还不知道是要送给谁的男子大氅,令裴珠的心,时时悬着。
一旁锦雁仍未报完,“今儿六姑娘也起了个大早,约再有一刻钟就要去正院给太太请安了……”
裴珠围上四哥托友人从边地寄来的白狐毛斗篷,捧着银制镂空小手炉,领上锦雁一道,掀开帘子,踏入雪地,径直朝正院明心堂而去。
“那咱们也赶紧去吧。”
可千万别让她再同四哥单独撞上!
……
裴珠所居的芙蕖院位于伯府西翼,毗邻正院,乃曾祖在伯府鼎盛时所建。
那时府中尚有余力请人在廊外凿玉带渠,引活水环绕,是以夏则荷香浸幔,冬见冰纹映阁,又有九曲尺素游廊直通正院,裴珠这才能免去踏雪履冰之苦,廊下疾步如风,不多时便携锦雁到了正院垂花门。
洒扫婆子们齐整朝她问安,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春佩含笑替她打帘,似乎正要开口说话,她并步跃进屋里,话音脆生生出口。
“娘亲,我给你带了刚织好的……”
一张不苟言笑的板正脸恰与她迎面撞上,裴珠的欢快尾音未曾落地,就先噎了回去。
“父亲您也在……”
失策,她倒是忘了,今天刚好是她这辈子生物学上的爹,伯府大老爷裴晖的休沐日。
——月前出孝除服后,裴大老爷上下几番运作,终于成功起复,得迁正六品太仆寺寺丞,品级微升,但尚无大权。
裴晖面容清癯,眼窝微陷,蓄着把精心打理过的短须,石青色直裰的领口紧扣至喉头,每每见着裴珠总眉头竖成川字,仿佛她身上总有令他不适的刺目之处。
眼下也出口便训。
“女子贵在贞静二字,颜色其次,你如今是年过十九的大姑娘了,怎地行事还是这样粗莽无状!”
“将来到了夫家,没得还要议论我裴晖不会教女……”
老生常谈,裴珠只当这是耳旁风。
她抿唇乖巧一笑,朝他万福行礼,“父亲教诲得极是。”
认错是随口的事,改错是另一码事。
“教导女儿的德言容功,毕竟是我们内宅妇人的事,老爷自有外头的家国大事要日日烦神,休沐日便多饮茶养身,不必太过劳心。”
裴珠的母亲,伯府大太太温玉堇从内室徐步而出,不软不硬将裴晖的话口都堵了回去。
她身着深青暗纹缎面长袄,领口缀着素银貂绒,高绾的圆髻间单别着把珍珠排簪,面容素净,只朝堂下空座略一颔首,示意裴珠落座,自己亦在罗汉榻另一端坐下,丫鬟适时奉上两盏清茶,她信手取过一盏,垂首细品了起来。
裴晖见自己这位夫人又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泥塑木雕样,拿她也没什么办法,只好上下牙齿一碰,咕哝几句坐了回去,捧茶往嘴边送。
裴珠故作娴静,心里吃吃发笑。
这时,又进来位婆子福身行礼,面上喜气洋洋,“禀老爷太太,四爷片刻前已入府,正朝着老夫人院子去了,说是三年离家才归,须先去给老夫人请了安再回正院来。”
前日四哥便捎信来说船已至通州,算时间今儿便该抵京,信里提到他已在颍州老家由族老做主除服,是以母亲才命正院设小宴为四哥接风,不过并不劳师动众,只大房这些人围坐叙话。
“哥哥动作这样快?”
裴珠一跃而起,连裴父又吹胡瞪眼都顾不上,掀帘出了正厅,朝着院门处几次探头去看。
不料四哥的身影尚无影踪,她的丫鬟锦雀却先闪身进院,赶来跟前,在她耳边低声开口。
“方才奴婢过来时,刚巧见六姑娘和徐姨娘拐了个弯没来正院,反倒先去了老夫人的宁安堂了……”
先去宁安堂?
哎呀,四哥一进府不就也正要去拜见老太太嘛!
久别三年,他们不会刚巧就在宁安堂重逢了吧?
这什么孽缘,竟强悍如斯!
……
“老太太素日礼佛,数月都不出院门一次,晨昏定省早便免了,偏你这两日叮嘱来催促去,说今日四爷要回府,一大早就催我去正院请安……如今半道又改主意要去宁安堂,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不过也是,她们亲娘仨加上老爷,亲热团圆一家,我跟你哥哥还有你,很不必那么早去凑热闹,省得讨了太太的嫌……”
威远伯府东跨院,石板小径上的积雪刚除干净,就又结上了层薄冰,一对母女正挽臂缓步朝前,生怕不留神滑倒在地,污了刚上身的新衣。
眼瞧姨娘又絮絮叨叨没完,裴玥自顾自扶了扶发间的红珊瑚珠钗,又理了理新做的鹅黄缠枝莲的下裙,这才终于开口打断她的抱怨。
“姨娘你瞧,我这一身如何?再看我今日上的妆,是近来京中时兴的落云轩新式妆面……”她将脸伸了过去,“是否楚楚动人,美若天仙?”
徐姨娘啧啧两声,目露挑剔,“从我肚皮里出来的你们姐妹两个,到底还是你姐姐生得更漂亮些,眼鼻都更水灵,你嘛——”
裴玥顿时收了笑,没好气道,“行了行了,什么都是我不如姐姐!”
从小到大,姨娘眼里的姐姐,生得好性子好技艺无一不佳,张口闭口都是要她向姐姐学,习她的温婉贞静,柔顺淑德,学她的孝顺知礼,宜室宜家。
姐姐就是她心中唯一的完美女儿。
可既然这样看重疼爱姐姐,又怎地在听说她要被送去做填房继室当后娘的时候,非但不寒心担忧,反倒只顾着欣喜于她攀上高门,将来也能靠夫家替二哥谋个差事呢?
姐姐出嫁已有大半年,裴玥仍闷闷不平,她按捺下纷乱心思,凝目朝前望去,目光停在老夫人所居的宁安堂的牌匾上,缓缓下移,一个多年不见的颀长身影远远映入眼帘,雪地里如风如竹,渐渐近来。
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期待已久的笑容。
——三年前祖父过世后的那个雪夜,她从府中冻得刺骨的潭水里醒来,发觉自己竟有幸回到了五年前,回到了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的那一年,她便日日感恩满天神佛,给了她这样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
她忆及浑浑噩噩度过的那短暂前生,大姐在夫家难产过世,二哥终日游手好闲,自己费心费力,谋划上了五姐没福气错过的那桩好婚事,却也备受双重婆婆的日日磋磨,满院妾室明里暗里的挑衅。
夫君偏是只知在脂粉堆里厮磨度日的废物一个,从不能给她半分助力。
最后她也落到凄凄缠绵病榻,含恨离世。
如今既有了重活一次的运道,她自然致力于改变命运,只可惜百般努力之下,大姐还是嫁去了成国公府,做了那个阎王头子五老爷的填房。
裴玥便就更笃定,若不想虚耗了这宝贵新生,她就必须攀上一位定能助自己逆天改命的贵人,借由他之手,避开一切磨难。
而这样的人,伯府里便就恰好有那么一位。
她的四哥哥,裴洲。
裴珠挺了挺腰,浑身志得意满。
如今这阖府上下,想必无人知晓——她这位刚进学就大放异彩的四哥,其实并不是伯府的四爷,更不是父亲与嫡母的亲子!
而他真正的身份,真正的来历,便是偷摸提上一句,都要惊得咂舌的地步。
可这样的秘密,莫说是整个威远伯府,乃至整个京城,到全天下,又有几人知晓呢?
怕是四哥本人,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既然潜龙在渊,便就正应让她这样的天命之人,借势而起,登临那个全天下所有女子都渴盼的位置!
眼看着心心念念三年不见的四哥裴洲正朝自己过来,裴玥恨不得时时揽镜自照,梳理云鬓衣袂,看要如何他才能为自己所动心。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切开口,“四哥哥,三年未……”见……
“哥哥!——”
一阵从由远及近的魔音现世,极具穿透力地,阻断了她才娇软掐起的那把嗓音。
而那道该死的身影,也疾速挡到了裴玥跟前,阻隔了她投去的脉脉含情目光。
四哥也立时倾身望向那人,裴玥都快瞧不见四哥的脸了!
只瞥见那人脑后云髻上簪的那簇极其逼真的木芙蓉绢花,花瓣纤薄欲滴。
又是裴珠这个烦人精!
她怎地也来了?
裴珠可不知道背后的裴玥正在心中咒骂自己,只顾着伸手在四哥的肩臂上四处拍打掐捏,又仰头看他,不住感叹。
“哥哥你竟又长高了这么多!而且比三年前那会肩膀更宽,臂膀也更粗了!”
她不自觉围着四哥转了一圈,眉开眼笑问,“你是不是有按照我的嘱咐,每日读书习文之余,花上一个时辰锻体强身啦?”
“如今看来是相当有成效呀!”
四哥裴洲身着件显然是南地时兴的月白绣银纹的曳地长袍,束碧玉冠,披青色大氅,兰亭玉树,楚楚谡谡,冬风里飘飘若谪仙。
他稍稍探首时,一张清隽脸上微微含笑,便就那样一直瞧着裴珠,好一会才轻声笑叹。
“阿珠,你也……长大了。”
在这样一声叹息里,裴珠安静了下来。
三年不见,四哥的性情似乎没什么大变化,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兄妹两个,却似乎从某日起,便总爱在自己面前装大人。
不知怎地,眼下他的面庞上竟透着些捉摸不透,又翻天覆地的差别——分明还是那张脸,却皮肉骨骼处处判若两人。
裴珠说不上来,便只好将这些都归结为少年步入青年的重重蜕变。
“三年未见,四哥哥如今俊逸更胜从前,真是风姿卓越,令人心折……”
身后快被她遗忘的裴玥忽地出声赞叹,嗓音是裴珠极其陌生的甜腻娇柔。
那个从小到大整日挑衅她,却又吵不过,只会吊着嗓子尖叫的六丫头去哪儿了?
裴珠打了个哆嗦,顿生警惕。
这怕不是想追求亲兄长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裴珠立刻转身,伸臂横在了四哥身前,仿若划下一道天堑,再挑眉灿烂一笑,极其刻意地将这夸赞都统统收下。
“我和四哥哥是亲兄妹,龙凤双胎,容颜相似,气质相类,六妹妹你既然夸四哥哥,那就等于在夸我了!”
“多谢六妹妹!慧眼识珠!”顺势一语双关。
裴珠露出一排莹莹白齿,得意洋洋,狐假虎威。
眉心生有的那点朱砂小痣,亦愈发鲜明灼目。
“谁说我在夸你!”
裴玥横眉怒吼,方才夹出来的甜津嗓音荡然无存,衣角被一旁的徐姨娘扯了扯,才止住了上前的步子。
这时裴洲便客气朝徐姨娘拱手行礼,徐姨娘侧身避开了来,两人倒是忽地有了莫名默契,各自牵住了身旁张牙舞爪的丫头。
裴玥憋着口气,望向这并肩站在一起的兄妹,一个灿然若夏花,一个温润如春水,两张脸上眉眼口鼻竟找不出什么相似之处。
裴珠平日也不照照镜子的吗!
竟也好意思大言不惭,夸耀容颜和四哥生得一模一样?
也不知将来,她若是知晓,如今挂在口边的好四哥竟不是自己的亲哥哥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想到此,裴玥心底不屑哼笑了声。
又忽地顿住。
重生以来,那件刻意被她忽略,不去深想的前生旧事,倏忽清晰浮上了心头——
上一世,裴珠正是死在了四哥恢复身份归位的前些日子。
她大约至死也不知道,胞兄裴洲,并非她的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