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一贯来得早,等到了年关,整座城中早已是一片白茫茫。
天寒地滑,杨笛衣身体又有些弱,父亲母亲怕她受凉,她便整日整日的不能出门。
“我的小姐啊,这一页您已经看了半个时辰了。”
眼看杨笛衣抱着一本书半晌没动,镜儿忍不住提醒道,心想小姐不会被冻僵了吧。
杨笛衣收回神游的目光,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是真的很无趣啊。”
“换一本读呢?”镜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在书架上翻找。
“都看过了。”杨笛衣托着下巴答道。
“那......”镜儿举着手中的针线,“做女红?”
杨笛衣轻轻摇了摇头,她会的样式已经快赶上城中的织娘了,也没什么新花样。
“小姐难得这样呢,”镜儿笑道,“以往小姐再无聊,也会给自己找些事做。”
“是吗?”杨笛衣下巴枕着手臂,望向门外的白雪。
好像确实是,习字,读书,以往她总有事情打发时间,如今怎么这般耐不住了,总觉得这些事情没什么好玩的。
“镜儿,把我的......”
笔砚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熟悉的身影披着一身风雪掀开门帘踏了进来。
“爹。”杨笛衣眼睛一亮,“今日你怎么在家?”
“不欢迎爹爹?”杨赴扫去身上残雪,笑着坐了下来。
“不是,”杨笛衣脸色微微泛红,为什么有种偷懒被发现的心虚感呢。
“是不是在府里日子久了,无事可做?”杨赴仿佛看透女儿心中所想。
“是......”
杨赴环顾四周,想了片刻,在院子中拔了几根草,“难得闲来无事,爹爹教你编草蚂蚱好不好?”
“草蚂蚱?您还会这个呢?”
“那是。”杨赴眉头一挑,颇有些自豪的意味。
杨笛衣歪着脑袋,没过一会儿就看杨赴手指翻动,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就在他手中诞生了。
杨笛衣一脸惊喜地抱着杨赴的袖子,缠着他教他,杨赴自是欢喜,父女两个就窝在房里编了一上午的草蚂蚱,直到杨夫人差人来唤,父女二人才恋恋不舍地吃饭去了。
晚上吃过年夜饭,杨笛衣继续在房里编着草蚂蚱,直到编出一只和白日父亲编的差不多七八分相似,才略有些满意。
突然,窗户似乎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杨笛衣微顿,心中有了猜测,忙起身打开窗户,果然,远处墙上趴着一个小小的人。
杨笛衣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强忍着笑意,道:“过年好啊周江上。”
“嘿嘿,阿衣姐姐新年好。”周悬看到她打开窗户,急忙抹了把脸,在墙上冲她笑,不忘往前又凑了一些。
“家里吃过年夜饭了?”
“吃过了!”周悬疯狂点头。
看他一脸犹犹豫豫,又带着不好意思的样子,杨笛衣递了个话头,“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周悬不敢直视她,只是小心翼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盒子,不知道该怎么递给杨笛衣,在墙头上空舞了一套拳似的。
“你等等。”
片刻后,杨笛衣从屋里走到了墙头下,踮起脚伸手接过了小盒子。
“那个,那里面是我陪娘逛街的时候,看到的一副超级漂亮的首饰,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
周悬几次三番地偷瞄杨笛衣,在背后掐着手指隐藏自己狂跳的心脏,“就是想买来送给你.....”
杨笛衣低着头,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周悬莫名慌了起来,“你如果不喜欢,我回头.....”
“谢谢,”杨笛衣抬起头,温柔地笑道,又有些难为情,“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用心,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
“没关系没关系,”周悬连忙摆手,“我不用的。”
杨笛衣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回了屋里,急匆匆拿着什么东西出来了。
“你伸手。”杨笛衣踮着脚,抬起头示意周悬。
周悬怕她累着,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将手伸了出去。
杨笛衣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他手心,“这是我爹今日教我的,我练了整整一日,才编的像那么回事,你如果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周悬捧着那只泛黄的草编蚂蚱,顿时不敢动了,怕一个不小心把它弄坏了。
周悬好奇地盯着手里的蚂蚱,它的尾巴似乎和其他的不太一样。
“那是我自己加了一个小小的平结,祝你岁岁年年,平安,顺遂。”
周悬愣了愣,也张嘴说着什么,正好不远处半空中炸起一个无比绚烂的烟花,照亮墙上下两个人的身影。
碍着烟花的声音,杨笛衣没太听清,“你说什么?”
周悬将蚂蚱收了起来,看向杨笛衣的目光无比柔和,“我说,阿衣......姐姐也一样。”
其实他刚刚说的是,能不能岁岁年年,都有她。
......
过了年关,杨笛衣便启程跟着方雪明一道前往京城,幺幺抱着她的大腿痛哭流涕,伤心的样子仿佛再也见不到她了一样。
杨笛衣无奈将她搂在怀里,“我会给幺幺写信的,也不会忘记你,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不哭了?”
柳七娘没好气把幺幺拉到身前,“什么样子。”
杨笛衣起身看着七娘,真心道了句,“七娘,谢谢你。”
柳七娘眼睛倏尔泛起微红,她无所谓笑了下,“矫情。”
杨笛衣明白她的口是心非,没有多说什么,只抱了抱她,说让她们保重身体,常联系。
上了马车,幺幺的哭喊声和村子的声音渐渐落在身后,杨笛衣看着窗户外一时有些发愣。
方雪明就在旁边煮茶,茶香在小小的马车里飘散开,勾回杨笛衣部分思绪。
“现在能告诉我了吧?找我的真正原因?”
杨笛衣骤然一问,方雪明手腕顿住,眨了眨眼睛道:“什么真正原因?”
杨笛衣笑了下,“别装了方大夫,你的借口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
这些日子她反复回忆,都没想起来方雪明的存在,若说他真吃过母亲的黄金糕,那便只可能是偶然来过一次,正好碰上。
她不是傻子,方雪明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恩情能值得他掺和进父亲谋逆的案件。
方雪明跟着笑起来,似有些无奈,“杨姑娘,太聪明不好。”
“不聪明我早就死了。”
方雪明一时默然没有说话,杨笛衣也不急,就这么等着,半晌后,方雪明忽然道:“你中了毒,随时可能会死。”
如一记重锤砸进杨笛衣心里,原来这样啊,杨笛衣愣愣地想,怪不得这些天,她总有些轻飘飘不太真实的虚浮感,原来如此,她就说小凉山那些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可不止为何,她忽然又沉了下来,像是水中飘荡的石头终于沉底,她莫名踏实下来。
“所以呢?你会解?”
“不会。”方雪明诚实道。
杨笛衣忍不住笑出声,“那你这是......”
“但我很想研究你体内的毒,”方雪明将煮好的茶放到她面前,“方某自诩见识不算少,但你体内的毒,我从没有见过,虽然棘手,但我也很好奇......”
方雪明纵然不想承认,他却有私心,缓慢攥紧手中茶杯,尤其若是他能解开此毒,那家中......况且,没有一个医者能抗拒这样的诱惑。
杨笛衣打断他,“我明白了。”
“抱歉,杨姑娘。”
“您有什么抱歉的,也该是我谢谢您。”
“你不用担心,据我把脉,此毒需要某种特定成分刺激,才会导致毒发,”方雪明语气真诚道,“作为医者,研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会倾尽全力,尝试解毒,除此之外,我不会有任何逾矩行为。”
“您这样坦诚,我反而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杨笛衣看着他道,“谢谢您。”
方雪明看着她的笑颜,原本想问她真的不在意吗,但话在嘴里转了几圈,他还是没问出口,这样聪明的姑娘,这样想反倒是他狭隘了。
明明知道自己中毒,她应该难过,应该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杨笛衣心中前所未有的松弛,既是随时可能会死,那想做什么便能随心去做了,还有何可惧呢。
方雪明的出现也为她省去许多力气,毕竟,京城,她早晚要回去的。
把话说开,杨笛衣和方雪明之间相处便也没那么别扭起来,反而都有种诡异的沉默,闲来无事时,杨笛衣总会寻方雪明的医书看,看得多了渐渐也对医术生出许多兴趣,方雪明见状自然乐得当她半个师傅。
为什么不是一整个,那是因为......
方雪明额头青筋跳动,他使出毕生的好脾气说道:“这是神封穴......”
杨笛衣茫然抬起头,“这不是中庭吗?”
“那是布廊!”
自小熟读医书的方雪明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与一个相熟没多久的女子争吵这些在他看来及其简单的东西。
杨笛衣撇了撇嘴,“这些穴位彼此之间都离得太近了,还那么多,名字还绕口,真的难记啊。”
她原本以为医书嘛,毕竟是书,她知道难,但是能难到哪里去,但是读了后,她不得不承认,饶是自己博览群书,医书晦涩难懂的程度,比她以往看过的都要更甚。
方雪明大惊:“这些还不简单?”就是记住穴位而已。
从未在读书上体会挫败感的杨笛衣心底升起不甘,“你让谁来记,都很难!”
“明明很容易啊?!”
两人大眼瞪大眼,谁也不服谁,忽然马车壁被人敲响,方雪明掀开帘子,外头赫然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衣衫褴褛的少年。
少年低着头,声音小的不能再小,“打扰了老爷,您有吃食吗?能不能赏我......”
“来得正好,”方雪明气性上头,一把扯过他,指着医书上的穴位图,“来,这叫中庭穴,这个是布廊穴,记住了吗?”
那少年一脸懵然,看得方雪明生气,遂又指了一遍,“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
方雪明将书上的名字盖住,指着中庭穴问他,“这是什么?”
“......中庭?”
“这个呢?”
“......布廊?”
方雪明顿时身体舒畅,颇有几分得意地看向杨笛衣。
杨笛衣:“......”他在得意什么?她现在很怀疑方雪明到底能不能解开她身上的毒。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方雪明无限柔和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以后跟我学医好不好?”
“我......”少年腿都在悄悄往旁边移了,听到他的话顿时停住,“.....我没有名字。”
“没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馆中的学徒,等我回头想个名字给你。”
“方雪明,你什么意思?”
方雪明挑眉,“什么什么意思,想收弟子啊,不行吗。”
杨笛衣差点气笑,“行,你等着,回头我也收一个,你等着。”
少年:“?”他是不是不该拦这辆马车。
果然没等两天,杨笛衣如愿捡到一个少女,杨笛衣凑在她面前做着和方雪明一样的事情,在少女边哭边念着穴位名字的时候,这次轮到方雪明气笑了。
杨笛衣摸了摸少女的头发,“好姑娘,我们有缘啊。”
于是二人再次开始,
“医书就是难懂!”
“很简单!”
两个少年少女互相看了眼对方,双双沉默下去。
算了,能有饭吃,还计较什么。
后来过去许久的杨笛衣和方雪明发现,其实不然。
少年短时间能记住很多东西,时间一长就会忘,而少女当时答不上来,只是因为她饿得头晕眼花,根本没看清杨笛衣指的东西是什么,实际上她的记性很不错。
等过几天,方雪明再问少年前两日教他的东西,“这是什么?”
少年一脸茫然:“......我背过吗?”
方雪明:“......?”
后来杨笛衣在某一日看书时,旁边少女指了指她书上标的一处,小心翼翼道:“这个错了,好像是中庭穴。”
杨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