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原的寒风,在镇魂碑的废墟上空盘旋呜咽,卷起细碎的雪沫和石粉,如同为这座崩塌的象征唱着无声的挽歌。萧宇轩捧着那沉重如山的印符回到残破军寨时,玄微子已用那染血的镇魂碑碎片和焦黑的墨家矩尺,在寨墙背风处垒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坛。几柱粗糙的土香插在冰冷的石缝里,青烟袅袅,尚未升腾多高,便被凛冽的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老道盘膝坐在祭坛前,拂尘横搭膝上,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声吞没。几个面黄肌瘦、裹着破旧毡毯的伤残老兵和孤儿,瑟缩地跪在祭坛周围,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两件奇特的祭品——一块沾着人血的冰冷青石,一截刻着“安”字的焦黑木尺。
萧宇轩没有打扰这无声的祭奠。他将印符郑重地安放在寨中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木案上,金、银、铜三印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那半枚青铜符节更是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他解下腰间那柄割下衣角的礼仪佩剑,轻轻放在符节之旁。冰冷的剑鞘触碰到冰冷的青铜,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清响。
“都督,”陈仲低声禀报,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严鞅的人马已全数退出陇西地界,但……督税使行辕留在了河西郡治金城。还有,工营那边……”他欲言又止。
萧宇轩的目光投向军寨外那片被灰雪覆盖的、死气沉沉的焦土:“说。”
“督税使临走前,严令王胥,三日内必须清理完镇魂碑废墟,五日内新碑基座必须重新夯筑完毕!违令者……斩。”陈仲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现在王胥像疯了一样驱赶那些民夫,风雪夜里也不停歇!今日……又抬出来两个冻僵的。”
萧宇轩的指节在木案边缘捏得发白,案上的油灯火苗随之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硝烟混杂着尸骸腐朽的气息直冲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寒意和怒火。他看向祭坛前闭目诵经的玄微子,又看向案上那枚刻着“河西都督匠造印”的龟钮铜印。
“去工营。”萧宇轩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拿起那枚冰冷的龟钮铜印,揣入怀中,大步向风雪肆虐的门外走去。
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灰雪,抽打在脸上生疼。工营的方向灯火通明,却并非温暖,而是无数火把在风雪中摇曳出的、地狱般的惨淡光芒。刺耳的号子声、监工尖利的呵斥声、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爆响、还有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混杂在风雪的呜咽中,构成一首绝望的交响。
镇魂碑巨大的废墟如同一个被剖开的巨兽残骸,横亘在工地上。民夫们分成几拨,一拨在冰冷的泥地里奋力挖掘、清理着崩碎的石块;另一拨则在更远处新选的碑址上,喊着不成调的号子,肩扛手抬,将沉重的条石运向新挖的、同样巨大的基座坑。火把的光线在他们麻木、青紫的脸上跳跃,映出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
监工王胥裹着厚实的皮袄,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堆上,手中皮鞭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断抽向动作稍慢的民夫。他身边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帮闲,手里拎着粗硬的木棍。
“快!快!没吃饭吗?!天亮前这块地方必须清干净!误了严大人的期限,老子扒了你们的皮填坑!”王胥的唾沫星子在火光中飞溅。
一个瘦小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扛着一块比他身体还宽的碎石,摇摇晃晃地走在湿滑的泥地上。他脚下一滑,碎石脱手砸落,人也重重摔倒在地,溅起一片冰冷的泥浆。
“废物!”王胥眼中凶光一闪,手中的皮鞭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抽向少年的后背!
“啪!”
皮开肉绽的声音在寒夜中格外刺耳。少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身体蜷缩成一团,在冰冷的泥地里痛苦地抽搐。
“装死?!”王胥狞笑着,上前一步,抬起穿着厚实皮靴的脚,就要朝少年的腰腹踹去!
“住手!”
一声低沉却如同闷雷般的暴喝,骤然在王胥身后炸响!
王胥浑身一僵,抬起的脚悬在半空。他猛地回头,火把摇曳的光线下,萧宇轩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外。风雪卷动着萧宇轩染满泥污的斗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点燃烧的寒冰,死死地钉在王胥脸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王胥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比这陇西的寒风更刺骨。他认得这双眼睛,认得这个人!白天在鬼塬边缘,就是这个人,单膝跪在毒泥里,对着严鞅大人割袍断义,喊出那石破天惊的“不受”二字!
“都……都督?”王胥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悬在半空的脚讪讪地收了回来。
萧宇轩没有看他。他的目光越过王胥,落在那蜷缩在泥地中、因剧痛和寒冷而不断抽搐的少年身上。少年背上那道皮鞭抽出的血痕,在火把光下狰狞刺眼。萧宇轩解下自己沾满泥污的斗篷,一言不发,走上前,俯身,将还带着一丝体温的厚重斗篷,轻轻盖在了少年冰冷颤抖的身体上。
少年的抽搐似乎微弱了一些,被冻得发青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混合着泥水,无声地滑落。
萧宇轩直起身,目光扫过周围那些停下劳作、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民夫。一张张麻木、绝望、布满冻疮的脸。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座巨大的、如同吞噬生命怪兽般的镇魂碑废墟和新开挖的基座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此碑,停建。”
死寂。
比风雪更冷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工地。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远处寒风的呜咽。
王胥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惊愕、恐惧、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股扭曲的暴怒:“停建?萧都督!你……你敢违抗严鞅大人的钧令?!此乃陛下……”
“此乃河西!”萧宇轩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断了王胥色厉内荏的叫嚣。他踏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逼视着王胥那双因惊怒而充血的眼睛,“此地,匠造诸事,归我节制!我说停,就停!”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龟钮铜印,冰冷的印身在火光下泛着沉沉的铜光。他将印托在掌心,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自今日起,工营所有民夫,编入‘安稷营’!职责变更——停造虚妄之碑,专事兴修水利,开垦冻土,修复农具!违令者……”萧宇轩的目光最后落在王胥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顿,“军法从事!”
“哗——!”短暂的死寂后,工地上爆发出压抑的骚动。民夫们面面相觑,麻木的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兴修水利?开垦土地?修复农具?这些词,对他们这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来说,遥远得如同天方夜谭!但此刻,从这个刚刚割袍拒苛税、又用斗篷盖住伤者的都督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力量!
“你……你疯了!”王胥指着萧宇轩,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严大人不会放过你的!朝廷不会放过你的!你这是造反!是……”
“王胥。”萧宇轩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还有你的监工队,即刻起,解除职司。愿意留下的,入安稷营,与民同工同食。不愿留下的,滚出河西。”
“你……!”王胥气得浑身发抖,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环顾四周,那些平日里对他唯唯诺诺的帮闲和监工,此刻在萧宇轩那冰冷的目光和周围民夫渐渐汇聚起来的、带着某种压迫感的视线下,竟都畏缩地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好!好!好一个河西都督!萧宇轩,你给我等着!”王胥怨毒地剜了萧宇轩一眼,猛地一跺脚,转身对着他那几个心腹吼道:“我们走!”他带着满腔的怨毒和不甘,狼狈地挤出人群,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金城方向的官道风雪之中。
王胥一走,工地上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民夫们看着萧宇轩,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敬畏,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分开人群,走到了萧宇轩面前。
来人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葛布短褐,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步伐沉稳。他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岁月和风霜的痕迹,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闪烁着专注而锐利的光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密的伤疤,指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油泥和金属碎屑。
正是墨家钜子纪翟。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工地。
纪翟对着萧宇轩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的目光直接投向那片巨大的镇魂碑废墟,眼中没有丝毫对权力更迭的波澜,只有对眼前“材料”的审视和估量。
“都督。”纪翟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穿透了风雪的呜咽,“这些石头,质地尚可,弃之可惜。镇魂碑无用,但可为引水之渠、护田之堰的基石。”他的手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被冻得硬邦邦的荒芜田垄,“开春若无水,地还是死地。”
萧宇轩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明白纪翟的意思。这堆积如山的青石,是严鞅用来粉饰太平、镇压亡魂的工具,但在墨家眼中,它可以是撬动生机的杠杆!他重重点头:“有劳纪翟先生调度!安稷营,听先生号令!”
纪翟没有客套。他转身,面对那些依旧茫然站立的民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会抡锤凿石的,站左列。会拉锯伐木的,站右列。会看水脉地势的,站前列。余者,跟我来!”
没有鞭子,没有呵斥,只有清晰的分工指令。民夫们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注入了一丝生气,开始依言挪动脚步,互相推搡着,试探着站队。秩序,在混乱中悄然萌芽。
纪翟的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条石和被清理出来的碎石堆,眉头微蹙。他走到一块半人高的条石旁,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石面上划过,感受着纹理和密度。然后,他蹲下身,在脚下的冻土上,用一根捡来的炭条,飞快地勾勒出几条简洁的线条和几个奇特的符号。
“陈仲!”纪翟头也不抬地喊道。
“在!”陈仲立刻上前。
“挑十个力气最大的,带上粗铁楔、大锤、撬棍,跟我走。”纪翟站起身,指向新选址那个巨大的、已经挖了数尺深的碑座基坑,“坑底东侧,离坑壁三尺,往下打楔!听我号令落锤!”
陈仲虽不明所以,但毫不迟疑,立刻点齐人手,带上工具,跟着纪翟跳进了冰冷的基坑。纪翟在坑底东侧一处冻得异常坚硬的地方停下脚步,用手指敲了敲地面,又用炭条画了个十字标记。
“此处,下楔!第一组,落锤!”纪翟的声音简洁有力。
粗大的铁楔被两个壮汉用尽全力砸入冻土标记处。接着,沉重的铁锤带着风声,重重砸在楔尾!
“咚!”沉闷的巨响在坑底回荡,震得人脚底发麻。冻土坚硬如铁,楔子只进去寸许。
“继续!落锤!”纪翟目光专注,紧盯着楔子和周围的土层。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沉重的锤击声在风雪夜里显得格外震撼。民夫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围拢到基坑边缘,惊疑不定地看着坑底。
十几下重锤之后,铁楔已深入冻土近半尺。纪翟蹲下身,耳朵几乎贴在地面上,仔细倾听着。片刻,他眼中精光一闪:“停!换第二组楔!此处,偏北一尺,下!”
另一根铁楔被砸入指定的位置。又是十几下重锤。
“第三组!此处,偏南一尺半,下!”纪翟的指令毫不停顿。
当第三根铁楔也被深深砸入冻土后,纪翟站起身,后退几步,对围在坑边看热闹的民夫们沉声道:“所有人,退后十步!”
民夫们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后退。
纪翟的目光看向坑底那三根呈品字形排列、深深嵌入冻土的铁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感受着大地的脉动。然后,他猛地抬起手臂,对着手持撬棍、守在楔子旁的陈仲等人,做了一个果断下劈的手势:“撬——!”
陈仲和另外两个壮汉早已憋足了劲,得到号令,三人同时暴喝一声,将手中粗硬的撬棍狠狠插入三根铁楔尾部的预留孔中,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一撬!杠杆的力量瞬间被放大!
“嘎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岩石内部被强行撕裂的巨响,猛然从基坑底部炸开!这声音比之前的锤击更加沉闷、更加巨大,仿佛沉睡在地底的巨兽被惊醒,发出痛苦的咆哮!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以那三根铁楔为中心,基坑底部那坚硬如铁的冻土层表面,骤然出现了一道道蛛网般迅速蔓延的裂缝!裂缝飞速扩大、加深、交错!如同冰面被重击!
“轰隆——!!!”
震耳欲聋的坍塌声如同惊雷炸响!
整个新开挖的巨大碑座基坑底部,方圆丈余的坚硬冻土层,在纪翟精确计算的杠杆撬动和冻土本身的应力作用下,轰然塌陷!大块大块的冻土如同破碎的冰块,混杂着碎石,猛地向下垮塌下去,瞬间在基坑底部形成了一个更大的、不规则的深坑!烟尘混合着雪沫冲天而起!
“地……地陷了!”“老天爷啊!”坑边的民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连连后退,脸上写满了恐惧。
烟尘缓缓散去。纪翟站在塌陷边缘,灰白的须发和衣襟上落满了尘土,但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却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指着塌陷后裸露出的、更加松软的深层泥土,对惊魂未定的陈仲等人道:“此地方可深挖,做蓄水塘基。明日,以此为中心,向外开凿引水暗渠。”他又指向旁边塌陷下来堆积的冻土块,“这些冻土,敲碎摊平,可做渠壁。省去凿石之劳。”
陈仲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匠人,又看看那个被巧妙“制造”出来的巨大塌陷,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中充满了震撼。这哪里是地陷?这分明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点金术!用最省力的方法,获取了最需要的结果!
“先生真乃神技!”陈仲由衷地抱拳,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
纪翟摆摆手,毫不在意,目光又投向远处堆积如山的镇魂碑废墟:“那些青石,质地尚坚。挑选方正大块的,运往寨东潍水河畔。那里地势低洼,水流湍急,需筑分水堰,引水灌溉下游冻土。其余碎小石块,正好用来铺设渠底,加固田垄。”
他的话语平淡,却勾勒出一幅生机勃勃的图景。引水、蓄水、灌溉、垦荒……冰冷的石头,在墨家巨子的眼中,不再是压榨民力的工具,而是疏通血脉、滋养土地的筋骨!
“都听到了?”萧宇轩的声音响起,他站在高处,风雪吹动他空荡的左袖(斗篷已盖在少年身上),声音却异常沉稳有力,“安稷营,听纪翟先生调度!化碑石为渠堰,引活水润焦土!这,才是真正的‘镇魂’!镇的是饿殍遍野之魂,安的是生民存续之魂!”
“诺!”不知是谁先应了一声,紧接着,稀稀拉拉的应和声响起,渐渐汇聚成一片虽不整齐却带着几分生气的回应:“诺!听纪翟先生调度!”
麻木的眼神开始松动,绝望的气息被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驱散。民夫们开始自发地行动起来,在纪翟的指挥下,挑选石料,搬运木料,清理塌陷后的土方。工地上的气氛,悄然改变。刺耳的鞭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铁锤敲击石块的叮当声,是号子声中带着的些许期盼,是工具碰撞发出的、充满生机的喧响。
然而,这刚刚燃起的生机之火,却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工地上热火朝天(至少比之前有了生气)地转换方向时,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地冲到萧宇轩面前,脸色惨白,声音带着哭腔:“都督!不好了!王胥……王胥那狗贼,带着一队法家的黑衣卫,把……把咱们的临时粮仓给围了!说是奉督税使之命,查封所有粮秣,充作……充作逾期未缴的复境税!”
仿佛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萧宇轩的瞳孔骤然收缩!陈仲和周围的民夫也瞬间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掐灭,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没有粮食,在这寒冬腊月,一切都是空谈!别说修渠垦荒,就连活命都成问题!
纪翟的眉头也紧紧锁起,手中的炭条被捏成了粉末。他看向萧宇轩。
风雪似乎更大了,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萧宇轩站在原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白天割袍断义,拒收苛税敕令,此刻法家的反击就如此迅疾而致命!断粮!这是要掐断安稷营的咽喉,掐断河西生民最后一丝喘息之机!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临时粮仓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火把晃动,人影幢幢。他的目光,又扫过周围一张张瞬间变得惨白、重新被绝望笼罩的面孔。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远处那座刚刚被他下令停建的、巨大的镇魂碑废墟上。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如同毒火,在他心中疯狂滋生。
他猛地转向纪翟,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寒意:“纪翟先生,若我要让那座镇魂碑的基座……彻底消失,连同它下面可能埋着的所有东西……需要多久?”
纪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是那座象征法家权威、也如同巨大疮疤般矗立在焦土之上的镇魂碑废墟!他瞬间明白了萧宇轩的意图——毁掉这座废墟,制造一场“意外”,让王胥和法家抓不到任何把柄,同时,也彻底斩断严鞅借此继续盘剥的念想!更重要的是,废墟下的基座坑,很可能还埋藏着白日里那枚诡异消失的滴血狼头骨符!
老钜子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鹰隼的光芒。他飞快地蹲下身,再次用炭条在冰冷的地面上勾勒起来。这一次,线条更加复杂,符号更加密集。他计算着废墟的重量、结构、基座坑的深度、周围土层的应力……风雪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他却浑然不觉。
片刻,纪翟猛地站起身,炭条指向废墟基座下方几个关键的支撑点和应力薄弱处,语速快而清晰:“此处,此处,还有此处!用炸药!分量我亲自调配!需二十名手脚麻利、胆大心细之人,听我号令,同时埋设!引线要长,确保所有人撤至百步之外!”
他抬头看向萧宇轩,眼神如同淬火的墨家矩尺:“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此地……再无镇魂碑基座!只有一片可供开垦的平地!”
萧宇轩眼中寒光暴涨:“好!陈仲!挑人!要快!”
“诺!”陈仲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冲入人群。
风雪呼啸,夜色如墨。镇魂碑巨大的废墟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而在它的基座之下,二十个被挑选出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纪翟精确到毫厘的指挥下,将一包包用油纸严密包裹、分量经过严格计算的黑色粉末,小心翼翼地埋入指定的位置。长长的引线如同毒蛇的芯子,在冰冷的夜风中轻轻摇曳。
萧宇轩站在百步之外的一处土坡上,静静地看着。他怀中,那枚龟钮铜印冰冷坚硬。他脚下,那块飘落在毒泥中、被他割下的青色袍角,早已被污秽浸透,只露出一角黯淡的青色。
半个时辰,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纪翟最后检查了一遍引线的连接,对着远处土坡上的萧宇轩,高高举起了手臂。
萧宇轩深吸一口气,那刺骨的寒风和毒瘴的气息灌满胸腔。他猛地挥下了手臂!
纪翟手中的火折子,精准地凑近了引线的末端!
“嗤——!”
一道刺目的火光,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在黑暗中亮起!沿着长长的引线,以惊人的速度,向着镇魂碑废墟的基座方向,疯狂窜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火光没入废墟的阴影之中。
死寂。
短短一瞬的死寂,仿佛被无限拉长。
然后——
“轰——!!!!!!”
一道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巨响,猛然从废墟基座深处爆发出来!这声音超越了雷霆,仿佛大地本身在怒吼!紧接着,一团巨大的、混杂着碎石、泥土、烟尘和火光的蘑菇云,从废墟底部冲天而起!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横扫四面八方!
大地在剧烈颤抖!百步之外的人们被震得东倒西歪!那座象征着法家威权、吞噬了无数民夫血汗和生命的巨大镇魂碑废墟,连同它深埋地下的基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捏碎、抛向空中!无数的碎石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烟尘瞬间吞噬了一切!
当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余波还在龙首原上空回荡,当遮天蔽日的烟尘还在翻滚升腾,当所有人还沉浸在毁天灭地般的震撼中时——
萧宇轩的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利箭,死死盯向那爆炸的中心点,那片刚刚被强行抹平的、如同巨大疮口的焦黑土地。
在弥漫的烟尘缝隙中,在翻腾的泥土边缘,一点森冷的、熟悉的幽光,再次刺入他的眼帘!
一枚刻着滴血狼头、獠牙狰狞的骨符,被爆炸的气浪从更深的土层中掀了出来,此刻正半埋在滚烫的碎石和焦土之中,额心那个扭曲的暗红符号,在未散尽的火光映照下,如同魔鬼的独眼,幽幽地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它,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