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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安 第63章 鬼塬冬

作者:杨晋维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10 17:08:52 来源:文学城

雪不是白的。

那雪落在烧焦的枯树上,落在腐烂的尸骸间,落在被血浆浸透的泥土里,早已染透了沉沉的灰。风从龙首原的西北豁口倒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残烬,裹着刺鼻的焦臭和隐约的腥甜,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长嘶。这风掠过萧宇轩的脸颊,刀子一样,留下粗糙的冰碴。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脚下踩踏的,早已不是陇西故土那熟悉的、带着草根清香的泥土。每一次靴子陷下去,再拔出来,都发出“噗嗤”一声粘腻的怪响,带起紫黑色的、半凝固的泥浆,拉出长长的、仿佛大地不甘松口的粘丝。这是血、肉、硝烟、铁锈,被寒冬反复冻融,又被无数绝望的脚步踩踏后,最终凝结成的痂——一片覆盖在帝国巨大伤口上的、丑陋而剧毒的淤痂。

“都督!都督请留步!不能再往前了!”亲卫队长陈仲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极力压抑的惊惶。他猛地伸手,攥住了萧宇轩那件早已被冰碴和灰烬染得看不出本色的斗篷下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撕裂。“鬼塬的毒瘴……午后就起来了!沾上一点,皮肉溃烂,药石罔效啊!”

萧宇轩的脚步顿住了。斗篷被拽得绷紧,他却并未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穿透灰蒙蒙的风雪,投向十丈开外那片如同地狱工地的景象。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比寒风的呜咽更令人牙酸。那是粗重的铁链拖曳在冻硬土地上的声音。百余名形容枯槁的民夫,像一群被抽去了灵魂的傀儡,他们的破袄烂衫在寒风中飘荡,露出下面青紫冻伤的皮肤。几十人一组,肩头勒着粗麻绳,麻绳连着巨大的铁链,铁链末端,是沉重的夯石。他们喊着不成调的号子,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将那巨大的夯石奋力拉起,再狠狠砸向深埋冻土的石基。

石基之上,一方巨大的青石镇魂碑已初具雏形。碑体粗糙,显然是仓促开凿。但碑面上,四个法家特有的、棱角分明、充满肃杀之气的篆字——“龙首镇魂”——已被深深凿刻出来,笔画边缘还残留着新鲜的、带着血腥气的石屑。这碑,像一柄冰冷的巨剑,直指这片饱受蹂躏的苍穹,试图以这冰冷的石躯,镇压脚下无数不甘的亡魂。

“用力!没吃饭吗?!酉时之前碑座必立!严鞅大人亲口下的死令!”一个尖利刻薄的嗓音压过了号子和风啸。监工头目王胥,裹着一件厚实的羊皮袄,腰间挎着环首刀,正挥舞着一条浸过桐油的皮鞭。鞭梢在灰暗的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爆响,精准地抽在一个因力竭而扑倒在冰冷泥地里的老民夫背上。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了空气。那老者背上破旧的单衣瞬间裂开,一道狰狞的血痕在青紫的皮肤上迅速肿胀起来。他蜷缩着,像一只被踩扁的虫子,在冰冷的泥地上抽搐。

“尔等贱骨!也配染圣碑之地?误了严大人的时辰,把你们全家都填进这碑基里!”王胥恶狠狠地咒骂着,一脚踹在老者的腰眼。

就在那镇魂碑巨大石基的阴影下,一道新挖的壕沟里,胡乱堆叠着三具用破草席草草包裹的尸体。一只肿胀发黑、布满可怖青紫色蛛网状毒斑的脚踝从草席的破洞中无力地伸出来,暴露在灰雪之下。那毒斑的颜色,与远处那汪在灰白雪地中异常扎眼的、不断翻涌着粘稠紫黑色油光的毒沼,如出一辙。

一股冰冷的怒火,比这陇西的寒冬更刺骨,瞬间从萧宇轩的脚底窜起,直冲顶门。他按在腰间剑柄上的右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虬结的毒藤。那冰冷的青铜剑柄,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沸腾的杀意,在鞘中微微嗡鸣。

“锵。”

一声极轻微的金铁摩擦声自身侧响起。萧宇轩按剑的手腕,被一柄拂尘的玉柄轻轻压住。那玉柄温润,力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萧宇轩微微偏头。

玄微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他身侧半步之后。老道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在肆虐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下摆竟浸没在几步之外那片缓缓蔓延过来的、泛着油光的紫黑色毒沼边缘。那剧毒的泥浆触碰到道袍,立刻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带着甜腥**气味的青烟,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酥脆。

玄微子恍若未觉,他那双阅尽沧桑、此刻却蕴着深沉悲悯的眼睛,没有看那施暴的监工,也没有看惨叫的民夫,只是越过混乱的工地,望向碑林西侧那汪不断翻涌、吞噬着周围一切生机的毒沼源头。几株被毒气彻底腐蚀、早已失去生命形态的枯树,如同扭曲的鬼爪,斜斜地插在沼中,其中一株最高的枝杈上,赫然挂着一只早已风干、呈现可怕紫黑色的断手,五指狰狞地张开,仿佛还在绝望地抓握着什么。

“怨气结瘴,戾气生毒。”玄微子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和工地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萧宇轩的心上。老道缓缓抬起拂尘,指向那片死亡沼泽,“人心之怨毒,尤胜地脉之瘴疠。强行镇压,如同抱薪救火。焚碑十万座,耗尽民膏脂,亦不及……活民一人之德。”

“活民一人……”萧宇轩咀嚼着这四个字,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滚烫的沙子。目光扫过那些在皮鞭下挣扎的民夫,扫过壕沟里无声的尸体,扫过远处枯枝上那只绝望的断手。这片土地,吸饱了鲜血,浸透了怨恨,连呼吸都带着死亡的气息。活一人?谈何容易!

“咴——律律——!”

一阵急促而嘹亮的马嘶如同撕裂布帛般,骤然刺破龙首原上沉重的死寂。马蹄声如疾风骤雨,由远及近,踏碎了风雪,也踏碎了这凝固的地狱图景。

一匹通体乌黑、口鼻喷着浓重白气的河西骏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这片修罗场。马上的骑士,身披代表王命传诏的玄色使者服,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丝毫不顾前方混乱的工地和翻涌的毒瘴,策马直奔萧宇轩所在的位置。

“河西都督萧宇轩接诏——!”使者勒马,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马蹄重重踏在紫黑色的泥浆里,溅起一片毒秽。使者甚至没有下马,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覆盖着玄鸟纹饰的青铜匣,手臂一扬,那铜匣裹挟着风声,直直朝着萧宇轩掷来!

萧宇轩眼神一凝,右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稳稳地凌空抓住那飞来的铜匣。入手冰冷沉重,上面镌刻的玄鸟图腾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使者随即又从鞍袋中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同样用力掷出,声音带着王命特有的不容置疑:“陛下急诏!擢前将军萧宇轩为河西都督,总领军务、民政、匠造三权!三年为期,平靖边陲,复民生息!”

明黄的绢布在寒风中展开一角,上面用庄重的隶书写着擢升的旨意。然而,就在这卷象征无上荣耀和权力的绢帛下方,还有另一卷质地稍次、却同样刺眼的赤色卷轴一同落下。那赤卷上,一行朱砂写就、笔锋如刀斧般凌厉的批注,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萧宇轩的眼睛:

“凡抗税者,依战时律,斩。——督税使严鞅”

那一个“斩”字,朱砂浓稠欲滴,笔锋拖曳出的杀气,几乎要破开绢布,直刺人心!它像一道冰冷的铁枷,牢牢套在了那象征权力的“河西都督”四个字上。

权力?不,这是带着倒刺的绞索!

萧宇轩握着冰冷的铜匣和那卷滚烫的绢帛,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缓缓地、缓缓地屈下右膝,左腿也随之弯曲,整个人以最标准的军礼姿态,单膝跪在了这片浸透了血与毒、怨与恨的焦土之上。

膝盖触碰到的,是冰冷刺骨的毒泥。那粘稠、滑腻、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触感,透过厚重的战袍,直抵皮肉。但他仿佛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寒意和灼痛。

他的左手,五指箕张,猛地插进了身前那层厚厚的、如同巨大血痂般的紫黑色冻土之中!尖锐的碎石、冻硬的土块、甚至不知是人是兽的细小骨茬,瞬间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肤,鲜血涌出,立刻与那污秽的毒泥混合在一起。

痛楚尖锐,却远不及心中那撕裂般的沉痛。

指尖在冰冷粘腻的腐土下摸索、抠挖。指甲翻卷,指腹被尖锐的石砾划开,鲜血混着黑泥,但他浑然未觉。仿佛只有这深入骨髓的痛,才能稍稍缓解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愤怒与无力。

突然,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冷、带着棱角的东西。那东西半埋在更深的土层里,被冻土紧紧包裹。

萧宇轩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他更加用力地向下抠去,不顾掌心撕裂的剧痛。周围的泥土被他的血染成了更深的暗红色。

终于,伴随着一小块冻土被掀开,那东西露出了真容。

是半截尺子。

尺身焦黑,仿佛曾被投入最猛烈的炉火中焚烧,边缘呈现出扭曲碳化的痕迹。然而,那独特的规整形态,以及尺身上残留的、用于精确丈量的规整刻齿——尽管大半已被烧毁或锈蚀——都清晰地昭示着它的身份:这是一柄墨家子弟用以格物致知、丈量天地的矩尺!

更令人心头剧震的是,在这半截焦黑的矩尺中央,一个深刻入骨的篆字,奇迹般地在烈焰的舔舐下保留了下来,笔画清晰,力透尺背——

“安”!

一个在尸山血海、毒瘴横行之地,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奢侈、却又如此刺痛人心的字眼!

凛冽的寒风骤然加剧,卷起更大片的灰雪,如同漫天纸钱,狂暴地扑打在萧宇轩的脸上、睫毛上。冰冷的雪粒撞击着皮肤,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他死死地盯着掌心那半截焦黑的墨家矩尺,盯着那个深刻入骨的“安”字,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父亲……是前代墨者?这柄刻着“安”字的矩尺,是他遗落在此的信念?还是……他最终也化作了这片焦土的一部分?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炸开,如同天崩地裂!

巨响来自那座正在被民夫们奋力夯砸基座的巨大镇魂碑!

只见碑体靠近基座西北角的位置,一大块约莫磨盘大小的青石,仿佛被无形的巨力从内部撕裂、崩碎!碎石裹挟着烟尘,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距离最近的一队民夫惨叫着被飞石击中,瞬间倒下一片。

“塌了!碑塌了!快跑啊——!”惊恐的尖叫如同瘟疫般在民夫中炸开,绝望的混乱瞬间取代了麻木的劳作。人群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监工王胥的鞭子和叫骂声完全被淹没。

烟尘弥漫中,萧宇轩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鹰隼,穿透混乱的人群和飞扬的尘土,死死钉在那崩裂的碑基裂缝处。

就在那新撕裂的、犬牙交错的石缝深处,一点森白的光芒,在灰暗的背景下,幽幽地反射着天光。

那不是石头。

那是一枚约莫两指宽、一指长的骨片。骨片被粗糙地打磨成滴血狼头的形状,獠牙毕露,眼眶空洞,透着一股原始而凶戾的邪气。狼头的额心位置,似乎还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涂抹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扭曲的符号,看不真切,却让人莫名心悸。

这枚狰狞的骨符,就那样诡异地卡在象征镇压与秩序的镇魂碑基座裂缝里,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嘲讽,一个深埋在这片苦难大地之下、刚刚被意外揭露的恶毒伏笔。

灰雪更大了,风卷着骨符带来的不祥气息,呼啸着掠过龙首原。萧宇轩单膝跪在冰冷的毒泥中,左手紧握着那半截刻着“安”字的焦黑矩尺,掌心被棱角硌得生疼,流出的鲜血早已冰冷凝固。右手,则紧攥着那卷裹挟着“斩”令的明黄绢帛。

他缓缓抬起头,沾满灰雪冰碴的睫毛下,那双曾映照过尸山血海、也曾点燃过微末星火的眼睛,此刻深如寒潭,倒映着崩塌的巨碑、乱窜的人群、翻涌的毒瘴,以及那枚在碑基裂缝中幽幽反光的滴血狼头骨符。

玄微子拂尘轻摆,驱散些许飘到近前的烟尘,低沉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苍凉:“都督,这河西都督印……握在手里,是烫,还是冷?”

萧宇轩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膝盖离开毒泥,留下两个深陷的、混着暗红血色的印记。他摊开左手,那半截焦黑的矩尺静静地躺在掌心,那个“安”字在灰暗天光下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倔强。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奔逃、如同惊弓之鸟的民夫,扫过远处那不断吞噬着生机的紫黑色毒沼,扫过玄微子道袍下摆仍在被毒泥“滋滋”侵蚀的焦痕,最终,定格在手中那卷沉重的明黄绢帛上。

三年。平靖边陲。复民生息。

斩!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在他的脊梁上。

他忽然迈步,不是走向安全的后方,也不是走向混乱的工地,而是径直朝着那片翻涌着死亡气息的紫黑色毒沼边缘走去。靴子再次陷入那粘稠的泥浆,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

在玄微子和陈仲惊愕的目光中,萧宇轩走到毒沼边缘,弯下腰。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五指张开,猛地插入那冰冷粘腻、不断冒着气泡的毒泥之中!

“都督!不可!”陈仲失声惊呼,想要冲上前。

玄微子抬手拦住了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萧宇轩的动作。

萧宇轩的手臂在毒泥中搅动,仿佛在摸索着什么。粘稠的毒液顺着他粗壮的小臂往下流淌,接触到的皮肤立刻泛起不祥的红痕,传来阵阵灼痛。几息之后,他手臂猛地发力,从毒沼中拔了出来!

带出的,是一大块裹满了紫黑色毒泥的、形状不规则的东西。他走到相对干硬的地面,将那东西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

毒泥四溅。他用靴子踢开包裹的淤泥,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青色镇魂碑残骸!正是方才崩飞的那块!

萧宇轩俯身,捡起一块拳头大的尖锐碎石,走到这块巨大的碑石残骸前。他深吸一口气,那刺鼻的毒瘴气息直冲肺腑。然后,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碎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平整光滑、刻着冰冷法家篆字的碑面,狠狠砸了下去!

“铿!锵——!”

刺耳的金石交击声炸响!碎石与青石猛烈碰撞,迸射出几点火星!

第一下,只在坚硬的碑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

萧宇轩恍若未见,手臂再次抡起,落下!再抡起,再落下!

“铿!锵!铿!锵——!”

单调而沉重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回荡在风雪呜咽的龙首原上。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他手臂肌肉的贲张和额角暴起的青筋。碎石在他手中很快崩裂,他就再捡一块更大的。

民夫们的混乱似乎被这突兀而执拗的声音吸引,渐渐平息了一些。无数道麻木、惊惶、疑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在毒沼边缘、对着冰冷石碑疯狂敲打的身影。

监工王胥也愣住了,忘了挥鞭,脸上混杂着惊惧和不解。

玄微子静静地望着,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

终于!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在萧宇轩不知疲倦的、灌注了全部愤怒与信念的敲击下,那块坚硬的镇魂碑残骸,表面裂开了一道蛛网般的缝隙!紧接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锐利的碎片,崩裂开来,掉落在紫黑色的毒泥上。

萧宇轩停下了动作。他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从他口鼻中喷出,瞬间被寒风吹散。他弯下腰,捡起那块崩落的、边缘锐利的青色碑石碎片。

碎片冰冷刺骨,棱角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渗出,沿着碎片的边缘缓缓流淌。

他握着这块碎片,如同握着一柄染血的匕首,一步步走回到玄微子和陈仲面前。他摊开左手,将那半截刻着“安”字的焦黑矩尺,轻轻放在那块染血的青色碑石碎片之上。

冰冷的墨家矩尺,染血的镇魂碑碎片。一个“安”,一个“镇”。一个焦黑残破,一个棱角狰狞。一个来自焦土之下的父辈遗物,一个来自崩塌的帝国象征。

它们并排躺在萧宇轩那只被毒泥腐蚀、被碎石割破、此刻又沾染了新鲜血迹的手掌上,构成了一幅无声而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萧宇轩沾满灰雪和冰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睛,越过玄微子和陈仲,望向更远处那片在灰白风雪中挣扎的、如同蝼蚁般的民夫身影。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沫:

“玄微道长。”

“在。”

“学堂……第一根柱子,就用它来奠基。”他微微抬起那只托着矩尺与碑石碎片的手。

玄微子的目光落在染血的碑石碎片上,又移到那半截焦黑的矩尺上,最终,深深地看进萧宇轩那双燃烧着无声烈焰的眼眸中。老道缓缓地、郑重地,稽首为礼:

“无量天尊。都督,此柱一立,非为遮风挡雨,乃为……撑起这片塌了的天。”

风雪更急,灰白色的雪幕笼罩四野。萧宇轩的身影挺立在鬼塬边缘,左手托着那两样沉重无比的物件,右手紧握着象征权力与枷锁的铜匣绢帛,如同一尊沉默的界碑。他掌心的鲜血,顺着冰冷的碑石碎片边缘,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紫黑色的毒泥之中,晕开一小片暗红,转瞬又被翻涌的污秽吞噬。

那枚卡在镇魂碑裂缝中的滴血狼头骨符,在弥漫的风雪中,依旧幽幽地反射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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