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原的焚尸之火燃烧了三天三夜。冲天而起的浓烟,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疮口喷吐的浊气,在铅灰色的苍穹下久久不散,将方圆数十里都笼罩在一片灰败的死亡阴影之中。焦糊的气味深入骨髓,浸透了寒水,也浸透了每一个幸存者的梦境。
当最后一缕青烟散尽,巨大的焦黑柴堆只剩下惨白的灰烬和扭曲的、无法焚尽的骸骨时,萧宇轩站在依旧弥漫着刺鼻气味的塬顶。脚下的土地被反复的鲜血浸透、被烈火炙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寂的深褐色。他手中握着那柄从尸骸堆中拔出的断剑,剑身布满缺口和暗红的血锈,剑柄处缠绕的麻绳已被血汗浸透,握在手中冰冷而沉重。盛果的遗体已被单独收敛,裹着干净的麻布,静静地躺在一辆简陋的牛车上。那枚染血的槐荚,被萧宇轩用一根坚韧的草茎系好,郑重地挂在了自己的颈间,紧贴着心口,如同一个无声的誓约。
“启程。”萧宇轩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听不出悲喜。他没有看身后那片巨大的焦土坟场,目光投向了东南方——那片刚刚经历战火蹂躏、亟待重建的焦土。
一支沉默而疲惫的队伍,缓缓离开了龙首原。队伍里有伤兵,有失去家园的流民,有沉默的匠户,还有那辆承载着盛果遗骸的牛车。车轮碾过板结着血泥的冻土,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吱嘎声。怀中的青铜匣冰冷依旧,谷衍抱着它,如同抱着一个沉睡的洪荒巨兽,眼神复杂地望着前方萧宇轩那挺拔却萧索的背影。
一路所见,触目惊心。曾经炊烟袅袅的村落,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斜指着天空。田野荒芜,灌渠淤塞,冻土上残留着马蹄践踏和车辙碾压的狼藉痕迹。流民如同失巢的蚂蚁,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找着任何可用的东西,眼神空洞绝望。寒风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枯草,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在一个被焚毁大半的村落废墟旁,队伍短暂休整。萧宇轩默默走到一片相对平整的焦土上,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粗布小袋。袋子里,是数十枚干瘪却坚韧的槐树种子——潍水槐树的子裔。他拔出那柄断剑,用剑尖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吃力地掘开一个小坑。冻土顽固,断剑与砂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挖得很深,仿佛要将某种东西深深埋入这片苦难的大地深处。
一枚槐荚被轻轻放入坑底。他用手捧起旁边尚且松软、带着灰烬的泥土,小心翼翼地覆盖上去,压实。动作专注而虔诚,如同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
“将军…这地…还能活吗?”一个面黄肌瘦、裹着破袄的老农蹲在旁边,看着萧宇轩的动作,浑浊的眼中满是茫然。他的家毁了,儿子死在了狄戎的马蹄下。
萧宇轩抬起头,看向老农,又看向周围更多围拢过来的、带着同样疑问的麻木面孔。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拂开种子上方最后一点浮土。
“试试吧。”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槐树,命硬。它的根,能扎得很深,很深。”他的目光扫过废墟,扫过荒芜的田野,最终落向远处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人,也一样。”
他没有说更多鼓舞人心的话,只是默默地起身,走向下一片焦黑的土地,重复着挖掘、播种、覆土的动作。一枚又一枚坚韧的种子,被埋入这片被血与火反复淬炼的大地。谷衍放下青铜匣,孙乾丢下马鞭,伤兵拄着木棍,流民们默默地跟随着,学着萧宇轩的样子,在废墟旁、在荒芜的田埂边、在被战马踏平的小路旁,掘开冻土,埋下一颗颗微小的希望。
队伍行进的速度因此变得极其缓慢。他们如同一群沉默的播种者,在战争的余烬里,固执地留下点点绿色的星火。没有欢呼,没有仪式,只有铁器掘土的沉闷声响,和风吹过荒原的呜咽。
数日后,他们抵达了潍水之畔。那株曾被白煜鲜血浇灌、又在焦土中顽强重生的老槐树,依旧挺立在萧瑟的寒风中。枝干虬劲,虽无绿叶,却自有一股不屈的生机。树下的泥土,显然已被精心翻整过,几株稚嫩的槐树苗,在枯草中怯生生地探出头来,青翠的嫩芽在灰败的天地间显得格外醒目。
树下,静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荆芷。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墨色布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萧宇轩身上,而是长久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那几株新生的槐树苗,眼神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对纪翟遗志的追忆,有对技术终归大地的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与迷茫。她的脚边,放着一个陈旧的藤箱,里面隐约可见一些卷起的皮纸和精巧的木制工具模型——那是纪翟的部分遗稿和她自己设计的纯粹用于民生的器物图谱。
萧宇轩走到树下,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沉默弥漫。千言万语,似乎都堵在了潍水的寒风中。
最终,荆芷缓缓抬起头,目光第一次与萧宇轩相接。她的眼神锐利依旧,带着墨者特有的审视与不妥协。
“这些苗,我看了几天。”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根扎得很稳。比…有些人的心,更稳。”
她意有所指,目光扫过萧宇轩身后沉默的队伍,扫过谷衍怀中的青铜匣,最后落回萧宇轩脸上。
“匣中之物,力量太大。用之正则泽被苍生,用之邪则血流漂杵。庙堂…悬刀…人心…”她的话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你守得住这份‘正’吗?你能保证,它不会成为下一个‘悬刀’的源头吗?”
萧宇轩沉默片刻,手轻轻按在胸前,隔着衣物感受着那枚染血的槐荚和冰冷的断剑剑柄。他没有直接回答荆芷的质问,只是平静地反问:“你守得住吗?”
荆芷身体微微一震。她看着萧宇轩的眼睛,那双经历了尸山血海、洗尽铅华后愈发深沉坚定的眼睛。里面没有权力的**,没有盲目的狂热,只有一片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如同古槐根须般沉静的苍凉与执着。
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闪过,似是释然,又似更深的忧虑。她弯腰,提起脚边的藤箱,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我会看着。”她留下三个字,声音低沉却清晰。随即,她转过身,背着藤箱,身影融入潍水河畔萧瑟的晨雾之中,如同一个孤独的守护者,消失在对岸茫茫的、同样亟待重建的土地上。她没有承诺合作,但留下了“看”。墨者的“看”,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无声的监督与警示。
“她…还是不信。”孙乾走到萧宇轩身边,望着荆芷消失的方向,低声道。
“信与不信,种子都已埋下。”萧宇轩的目光掠过潍水老槐虬劲的枝干,掠过脚下新发的嫩苗,望向更广阔的、满目疮痍的山河,“路,还很长。”
他走到槐树旁,将最后几枚槐荚,郑重地埋在老槐盘根错节的树根旁。然后,他解下颈间那枚盛果用生命守护的染血槐荚,用断剑的剑尖,在潍水岸边的湿润泥土上,掘开一个深坑,将它轻轻放了进去,覆上沃土。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正奋力撕破厚重的云层,将万丈金光泼洒在潍水河面,也照亮了岸边那株古槐和它脚下点点新绿。晨雾在金光中渐渐消散,显露出远方焦黑与嫩绿交织、死寂与生机并存的辽阔土地。
萧宇轩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湿气和泥土芬芳的、劫后新生的空气。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承载着白煜热血、纪翟遗恨、盛果忠诚以及自己无数誓言的老槐树,目光扫过那些在晨光中舒展着嫩芽的新苗,最终,落在了谷衍怀中那方沉默的青铜匣上。
匣身冰冷,其上古老的“工”字在朝阳下流转着内敛而沉重的微光。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秘密,一个负担,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未来道路的考卷。
他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青铜匣。那冰冷的触感与怀中染血槐荚的坚韧,断剑的沉重,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沉淀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转身,面向那片在晨光中缓缓苏醒、伤痕累累却又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大地,迈出了脚步。
身后,幸存的士卒、流离的百姓、沉默的匠户,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默默地跟随着。车轮重新滚动,脚步声在潍水河畔的晨光中响起,踏上了布满荆棘却也孕育着希望的、漫长的重建之路。
更远处,一座被晨光勾勒出轮廓的孤峰之上。云游子那洗得发白的道袍在凛冽的山风中拂动。他并未注视离去的队伍,深邃的目光投向更远的东方天际线。那里,云层翻涌,气象万千。
“三载后,大河或泛。”他低语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如同谶言,又似天道无情的低吟。言罢,他拄着光滑的竹杖,转身,飘然隐入身后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回归天地,再无痕迹。
萧宇轩怀抱古匣,按着断剑,走在队伍最前。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初露生机的焦土之上。前路漫漫,悬刀之影未散,庙堂暗流汹涌,人心之壑难填。但怀中的匣、胸前的槐、手中的断剑,以及身后这片沉默跟随、渴望安宁的土地,便是他全部的答案与力量。
槐荫天下,其路也艰,其志也韧。而火种,已然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