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据点那深藏于山腹的洞窟,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茧。昏黄的篝火在嶙峋的石壁间跳跃,将荆芷和她身后那些沉默、惊惧的流亡墨者们的身影拉长扭曲。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湿土、草药苦涩以及一种深重的不信任。萧宇轩那番“止戈”为匠户、为生民的剖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短暂而微弱。荆芷眼中冰封的堤坝裂开了一道缝隙,却远未到崩塌融化的地步。
“槐荫天下?”荆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目光扫过洞窟深处家眷们枯槁的面容,最终落回萧宇轩脸上,“好大的愿景。然墨家残躯,仅余这洞中余烬。纪翟师兄遗稿尚在,”她指向洞窟角落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木匣,“皆是引水翻车、省力机杼、改良农具之图,无一杀伐之术。此乃墨家最后的火种,亦是最后的底线。”她的眼神锐利如初,“你欲借墨家之力?可以。然,需立誓:所行之事,仅限民生防御,绝不涉庙堂权争,绝不造攻伐之器!若违此誓,墨家纵粉身碎骨,亦必焚稿毁器,断此传承!”
誓言,在冰冷的洞窟中回荡。萧宇轩迎着荆芷审视的目光,郑重颔首:“萧某立誓:所借墨家之力,唯为守护生民喘息之机,弥合割裂之苦痛。若违此心,天地共诛。”誓言沉重,却也划定了彼此脆弱合作的边界。荆芷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不再言语,转身走向那堆废弃的机关残骸,重新拾起锉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洞窟中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专注。
合作,以一种极其脆弱的方式建立。荆芷只提供有限的帮助:几张极其简略、标注着河西通往敌国隐秘山道的路线图;一个精巧的、可伪装成普通木匣的夹层,用以藏匿紧要之物;几包用特殊草药混合矿物粉末制成的、能掩盖体味干扰猎犬追踪的“避踪散”。至于纪翟的遗稿,她守护如命,寸步不让。萧宇轩不再强求,他将那枚象征信念的槐树种子郑重埋入洞窟入口处相对干燥的岩缝,浇上几捧清冽的山泉。
“将军,让我跟您去!”盛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魁梧的身躯堵在洞口,仅剩的右手紧握着那面布满伤痕的臂盾,虎目灼灼,“河西我是待不下去了!严嵩那狗贼认得我!悬刀的杂碎也认得我!留在山里也是拖累!让我去!给您挡刀挡箭,开路趟雷!”
萧宇轩看着盛果眼中那混合着刻骨仇恨与死志的火焰,心中沉重。他知道,盛果留下,只会被仇恨日夜啃噬,最终要么疯狂复仇,要么郁郁而终。他缓缓点头:“好。但此去非为复仇,是为‘止戈’探路。需敛锋芒,藏心火。可能做到?”
盛果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能!”
三日后,河西边陲最混乱的贸易隘口——“鬼市集”。这里没有固定的城墙,只有一片依托废弃戍堡和天然岩洞形成的巨大棚户区。空气中混杂着牲口粪便、劣质烟草、腐烂食物以及各种语言腔调的吆喝叫骂。身着破烂皮袄的狄戎马贩、包着头巾的西域胡商、眼神精明的中原行商、面黄肌瘦的流民苦力,还有更多身份不明、眼神闪烁的灰色人物,如同浑浊的河流,在这片充斥着欺诈与暴力的泥沼中涌动。
萧宇轩已彻底变了模样。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蓝色粗布袄裤,脚踩磨破了边的草鞋,脸上涂着荆芷提供的、混合了草药汁液和泥灰的“易容膏”,使皮肤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蜡黄粗糙,眼角眉梢刻意刻画上几道深纹。原本挺拔的身姿微微佝偻,带着一种底层行商特有的疲惫与谨慎。他化名“徐木”,一个往来河西与敌国边境、贩卖廉价药材的潦倒行商。盛果则扮作他的哑巴伙计“石头”,同样涂黄了脸,套着一件不合身的破旧羊皮坎肩,魁梧的身躯尽力缩着,眼神低垂,沉默地扛着一个硕大的、散发着浓郁草药味的粗麻布包裹。
他们混在一支由几个小行商临时拼凑、前往敌国“北朔城”的杂牌商队中。领队是个绰号“老烟袋”的干瘪老头,叼着个黄铜烟锅,眼神浑浊却透着精明,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
通关的路途步步惊心。盘查的关卡如同贪婪的巨口。严嵩的爪牙无处不在,悬赏缉拿萧宇轩及其党羽的告示被贴在每一个显眼处,画像虽因风沙污损而模糊,但那锐利的眼神和轮廓依旧令人心悸。法系兵卒手持画像,如狼似虎地搜查着每一支商队,稍有可疑便拳打脚踢,勒索钱财。
“站住!干什么的?路引拿来!”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拦住商队,目光如同刀子般在每个人脸上刮过,尤其在身形魁梧的盛果身上停留许久。
“军爷辛苦!”老烟袋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熟练地递上路引和一小串用红绳穿着的铜钱,“小老儿带几个伙计,贩点不值钱的甘草、柴胡去北朔城,换点粗盐糊口…”
队正掂量着铜钱,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扫过萧宇轩和盛果:“这两个眼生得很!脸怎么了?抬起头来!”他伸手就要去抓萧宇轩的下巴。
萧宇轩心脏骤缩,脸上却瞬间挤出底层商贩特有的、带着讨好与惊惧的卑微笑容,腰弯得更低,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一小包“避踪散”捏碎在掌心,一股淡淡的、混杂着土腥和草根的气息悄然散开:“军爷…小的徐木,河西遭了灾,脸上生了恶疮…怕污了您的眼…”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
那队正闻到那股怪味,又看到萧宇轩“蜡黄”脸上刻意弄出的几点可疑“脓痂”,嫌恶地皱了皱眉,挥挥手:“晦气!滚吧滚吧!下一个!”
商队战战兢兢地通过了关卡。萧宇轩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盛果低着头,扛着包裹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压抑的怒火在胸腔中无声地燃烧。
进入敌国境内,景象并未好转。战争的阴影同样笼罩着这片土地。村庄凋敝,田地荒芜,衣衫褴褛的妇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北朔城高大的城墙遥遥在望,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拖家带口、面有菜色的难民。狄戎士兵持着弯刀,在队伍旁来回巡视,眼神凶狠,稍有迟缓便鞭子抽下,引来一片压抑的哭嚎。
“听说了吗?西边又打起来了!这次是左贤王的人马,劫掠了好几个部落,牛羊女人都抢光了!”
“唉…这世道,哪都不安生…听说南边大秦的河西,也是饿殍遍地…”
“可不是!前些天还有群从河西逃过来的流民,说是那边官府比狄戎还狠,割地赔款不算,还要抓壮丁去填矿坑,活活累死啊!”
“嘘…小声点!让巡城的听见…”
商队中,几个行商低声交谈着,语气麻木而绝望。萧宇轩默默听着,心中如同压着巨石。战争的绞肉机,碾碎的何止是河西的生灵?
北朔城内的“西市”,是底层商贩和贫民的聚集地。污水横流的狭窄街道两侧,挤满了低矮破旧的棚铺。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劣质油脂、腐烂菜叶和汗臭的混合气味。萧宇轩租下了一个紧邻臭水沟、仅能容身的逼仄摊位,将粗麻布包裹打开,露出里面品相参差、气味浓郁的甘草、柴胡等廉价药材。
“上好的甘草!清咽利喉!柴胡退热解郁!走过路过莫错过!便宜卖了!”萧宇轩模仿着周围商贩的腔调,沙哑地吆喝着,眼神却如同鹰隼般,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过往人群,捕捉着每一丝关于民生疾苦、关于边境动向的碎片信息。
盛果沉默地蹲在摊位旁,像一块真正的石头,警惕地留意着四周。他魁梧的身材和沉默寡言的气质,在混乱的西市里反而成了一种无形的威慑,让一些想顺手牵羊的地痞无赖望而却步。
生意冷清。购买者多是些面黄肌瘦的贫民,攥着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小心翼翼地买上几钱甘草,只为给家中咳嗽不止的老人或孩子吊命。萧宇轩来者不拒,甚至常常多抓一把塞给对方。他粗糙的手指在称量药材时,动作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稳定与精准。
一日黄昏,收摊时分。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满脸风霜的狄戎老牧民,牵着两头瘦骨嶙峋的山羊,在西市口焦急地徘徊。他不懂中原话,比划着,指着山羊,又指着自己干裂流血的嘴唇和喉咙,发出痛苦的嘶哑声,眼中充满了绝望。
周围的商贩要么嫌恶地避开,要么冷漠地摇头。老牧民孤立无援,如同寒风中即将熄灭的枯草。
萧宇轩默默看着。他收起摊布,走到老牧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他的喉咙,然后从自己仅剩不多的药材里,抓出一小把甘草根和几片薄荷叶,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塞进老牧民粗糙的手里。又指了指旁边的水沟,做了个煎煮的手势。
老牧民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看看手中的药包,又看看眼前这个蜡黄脸的中原行商,嘴唇哆嗦着,最终笨拙地弯下腰,用狄戎的方式深深鞠了一躬,牵着羊蹒跚离去。
这一幕,被不远处一个靠在墙角、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的瘦高中年人看在眼里。那人穿着半旧的灰色布袍,像个落魄的账房先生,眼神却异常锐利,嘴角挂着一丝玩味的弧度。
几日后,西市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骚动。一群从边境逃难过来的流民,其中不少人染上了时疫,高烧咳嗽,被凶悍的狄戎巡城士兵粗暴地驱赶,不许他们进入西市乞讨,甚至要将他们扔出城外等死!流民们哭喊着,挣扎着,场面混乱不堪。
萧宇轩挤在人群中,看着那些因绝望和病痛而扭曲的面孔,看着狄戎士兵高高扬起的鞭子,胸中那股沉静的悲悯再次翻涌。他深吸一口气,排开众人,走到为首的狄戎什长面前,脸上依旧是那副卑微的商贩笑容,用生硬的狄戎话夹杂着手势比划:
“军爷息怒!这些人…病得厉害,扔出去…必死无疑。死了…臭气熏天,更易传播疫病…对城里…不好。”他指了指自己的药材摊,“小的…懂点草药…或许…能让他们…安静点…不闹事?”
那什长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蜡黄脸的中原商人,又看看那些哀嚎的流民,皱了皱眉。最终,或许是嫌麻烦,或许是觉得萧宇轩的话有几分道理,他挥了挥鞭子,不耐烦地吼道:“滚到那边墙角去!别挡道!要是敢闹事,老子连你一起剁了!”
萧宇轩连忙点头哈腰,然后招呼盛果,两人费力地将几个病得最重的流民搀扶到一处相对避风的墙角。他从自己的药材包里翻找出仅存的、对症的草药——荆芷给的避踪散里恰好有几种能退热消炎的辅料。他让盛果去找些干净的雪水,自己则蹲在肮脏的地上,用石头砸碎草药,混合着雪水,小心翼翼地喂给那些神志模糊的病人。
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没有丝毫嫌弃。蜡黄的脸上沾了泥污,汗水顺着刻意画出的皱纹流下。周围有麻木的围观者,有低声的议论,也有狄戎士兵警惕的目光。
“看那中原行商…胆子不小…”
“听说懂点草药?也不知管不管用…”
“哼,装模作样!狄狗能让他好过?”
那个一直暗中观察的灰袍中年人,此刻也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看着萧宇轩在污秽中专注施救的身影,眼中的玩味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审视所取代。
夜深人静,狭小的棚铺内。萧宇轩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在一块捡来的木板上,用炭笔极其简略地勾勒着今日探听到的几条有价值的信息:北朔城守军换防的规律,西市底层狄戎人对左贤王部劫掠的怨言,几个可能对“止戈”理念有共鸣的、走投无路的狄戎牧民聚居点位置…他将木板小心地放入那个荆芷特制的、带有夹层的木匣中。
盛果坐在角落的草铺上,沉默地擦拭着那面臂盾。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脸上深刻的仇恨纹路,眼神依旧如同冰封的火山。白日里萧宇轩救治狄戎流民的行为,他无法理解,更无法释怀。那些狄戎人,是屠杀河西、害死他至亲的仇敌!
“将军…”盛果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寂,“您救那些狄狗…为什么?”话语中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不解。
萧宇轩放下炭笔,看向盛果。油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映照出那片被云游子点化的、超越仇恨的星空。
“石头,”他用了盛果的化名,声音平静,“你看那些生病的狄戎人,与黑石堡里被榨干的匠户,与安邑城头饿死的流民,与潍水边被屠戮的妇孺…可有何不同?”
盛果愣住了,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仇恨的坚冰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凿开一道缝隙。
“皆是血肉之躯,皆畏死求生,皆被这乱世洪流裹挟碾压,身不由己。”萧宇轩的声音如同叹息,“‘止戈’之道,非为狄戎止戈,非为大秦止戈。是为这天地间,所有被兵戈所伤、被苦难所困的生灵,求一条活路。此路,需弥合人心之割裂,需明万物一体之至理。”他指了指木匣中那张简陋的草图,“我们所行,便是要在这看似不可能的沟壑间,寻找那细微的‘隙’。”
盛果低下头,看着盾面上凝固的、仇敌的鲜血和脑浆,又看看自己粗糙的手掌。刻骨的仇恨与将军话语中那宏大悲悯的图景在他心中激烈地冲撞着,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
“笃!”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啄木鸟敲击树干般的脆响,毫无征兆地从棚铺顶部的茅草中传来!
萧宇轩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猛地一脚踢翻面前的油灯!棚内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嗤!”
一支乌黑无光、尾部带着细小倒钩的弩箭,几乎是擦着萧宇轩刚才头颅所在的位置,狠狠钉入了他身后的土墙!箭杆尾部,赫然刻着一个微小的、狰狞的青铜兽头标记!
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