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潭之底。每一次艰难的挣扎上浮,都被肩头烙铁灼烧的剧痛、指尖竹签钉入的锐痛、脊背皮鞭撕裂的钝痛狠狠拖拽回去。血的味道,铁锈的腥气,皮肉焦糊的恶臭,混合着廷尉府法堂内冰冷的炭火气,在混沌的感官中交织、翻腾,形成一片永无止境的炼狱图景。
“…止戈…生路…”
“…公道…”
破碎的呓语在喉间滚动,却发不出丝毫声音。白煜自刎时投向他的眼神,荆芷在雨夜闸口绝望的嘶吼,盛果母亲吊在槐树上晃荡的身影,赵老四孙儿沉入井底的涟漪,还有阿旺倒下时递出的那块染血的“回家”布片…无数张面孔在黑暗与剧痛的漩涡中闪现、破碎、哀嚎,最终都化为严嵩在法堂上怨毒的快意,赵郃那深潭般毫无温度的眼睛,以及廷尉府皂隶高高扬起的、带血的皮鞭!
“呃…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终于从干裂的唇间挤出。萧宇轩猛地睁开眼!
没有法堂的炭火,没有森严的皂隶,没有冰冷的锁链。刺目的天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剧烈的眩晕感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他发现自己正趴伏在一处冰冷坚硬、布满棱角碎石的山岩上,半边身子浸泡在一条浅浅的、水流湍急的冰冷溪涧里。刺骨的寒意透过湿透的破烂衣衫,针扎般刺入骨髓,却奇异地稍稍压下了伤口火烧火燎的剧痛。
这是哪里?
记忆如同断裂的拼图。法堂上的酷刑…袍泽的怒吼…哗变…混乱…刀剑碰撞…血光…盛果那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咆哮…自己好像被谁拖着,在混乱和追杀中亡命奔逃…钻进了某条密道…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沉沦…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左肩那被烙铁灼伤的创口猛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又重重摔回冰冷的溪水里,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冰冷的溪水呛入口鼻,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牵动全身伤口,痛得他浑身痉挛。
就在这濒临窒息的痛苦中,一个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轻轻响起:
“戾气郁结,伤及肺腑。莫要强挣,顺水而息。”
那声音平和、温润,仿佛山间清泉流过石罅,不带丝毫烟火气。
萧宇轩艰难地侧过头,透过被血水和溪水模糊的视线,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溪涧旁一块平坦的青石上,盘膝坐着一个身影。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处补丁的粗布道袍,宽大的袖口被山风吹拂,微微飘动。他身形瘦削,面容清癯,须发皆白,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通透。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如同初融的雪水,深邃如同亘古的星空,此刻正温和地注视着在溪水中挣扎的萧宇轩。正是云游子。
他身前放着一个敞开的粗麻布包袱,里面是几样晒干的草药、几块颜色各异的矿石、一个盛满清水的粗糙陶罐。他并未起身搀扶,只是静静地看着。
萧宇轩喘息着,冰冷的溪水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他认出了云游子,安邑城头那场惨烈围城战中,于烽燧残骸上静观山河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愤与荒谬感瞬间涌上心头。自己浴血奋战,至亲惨死,身负奇冤,被酷吏构陷追杀,如同丧家之犬般流落荒山,浑身是伤,命悬一线…而这位道人,却在此处,山风明月,静观流水?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近乎质问的冲动,冲破了喉咙的剧痛:
“…云…云游先生…好…好闲情逸致…看我这…丧家之犬…垂死挣扎…也是…也是天道运行…的一部分么?”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自嘲。
云游子神色未变,目光依旧平和,仿佛萧宇轩话语中的悲愤与讥诮只是拂过山石的微风。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溪涧下游,那里,一株被上游洪水冲断、半埋于淤泥中的枯槐残根旁,竟有一株极其细弱的幼苗,倔强地从枯木与乱石的缝隙中探出头来,嫩绿的叶片在湍急的水流冲刷下微微颤抖,却顽强地向上伸展,承接着一缕透过林隙洒落的稀薄天光。
“将军请看此槐。”云游子的声音如同溪水流淌,自然而然地引导着萧宇轩的视线,“根须尽断,躯干摧折,枯朽于淤泥乱石之间。此乃‘死’境,亦是‘绝’境。”
萧宇轩的目光落在那株孱弱的幼苗上,潍水之畔那株在血壤中顽强存活的槐树影像瞬间重叠。他的呼吸微微一窒。
“然,天道运行,阴阳相生。”云游子继续道,指尖轻轻拂过青石上几颗饱满的槐树种子,“昔日枯槐之种,或因风播,或随水流,或由鸟兽衔落,沉埋于斯。历寒暑,耐枯寂,承雨露,感地气。待得机缘至,一点生机不灭,便破石裂土而出。此非枯木复生,乃‘死’中蕴‘生’,‘绝’处逢‘机’。此乃‘反者道之动’。”
他的话语平淡,却如同重锤,敲在萧宇轩因剧痛和愤懑而混沌的心上。死中蕴生?绝处逢机?自己这满身伤痕,这绝境流亡,这如同枯木朽株般的境地,难道…也蕴藏着某种生机?潍水槐树成活的景象与眼前这石缝幼苗重叠,一股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流,悄然流过冰冷绝望的心田。
“然…”萧宇轩挣扎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住云游子,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探询的锐利,“先生可知…萧某之‘绝’,非天灾,乃**!庙堂构陷,酷吏屠戮,袍泽离散,至亲惨死!此等‘戾气’,也是天道么?这…这幼苗,又如何能在这等污浊血腥的‘淤泥’中生长?!”他指向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指向仿佛还残留着法堂血腥气息的虚空。
云游子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奔流不息的溪水:“将军之怒,如这涧水遇巨石。刚猛冲撞,水花四溅,其势惊人,却易折自身,亦难移巨石分毫,徒留伤痕与喧嚣。”他手指轻点水面,水流遇到指尖阻碍,自然地向两侧分流、渗透,绕过阻碍,继续前行,虽缓却韧,无声无息间浸润着沿途的每一寸土地。
“水之德,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云游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智慧,“将军欲行‘止戈’之道,其志可嘉。然,刚极易折。庙堂如山,法网如石,狄戎如虎,仇恨如渊。若只知刚强对抗,非但难撼其分毫,自身亦将粉身碎骨,更使戾气愈炽,割裂愈深。此非‘止戈’,乃以戈止戈,徒增杀伐。”
他收回手指,目光重新落回萧宇轩身上,澄澈的眼中映照着对方脸上的血污与不屈:“‘止戈’之要,非在刚猛,而在渗透、包容、持久。当如水之柔韧,寻隙而进,遇石则绕,遇沙则渗,遇旱则蓄,遇壑则填。弥合人心之割裂,消解戾气之根源,浸润干涸之焦土,滋养万物之生机。此方为‘上善若水’之道。将军刚性太甚,如水之怒涛,虽一时澎湃,终难持久,亦难润物无声。”
上善若水…寻隙而进…弥合割裂…萧宇轩咀嚼着这几个字。他想起自己一路行来,潍水之殇后的沉默播撒,安邑城头的浴血坚守,法堂之上的字字泣血…无不是刚烈不屈,如同撞向巨石的激流。结果呢?血染征袍,亲朋凋零,信念几近崩毁。一股巨大的疲惫与茫然再次涌上心头。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先生所言…似有道理…”萧宇轩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困惑与无力,“然…庙堂无道,法家酷烈,狄戎凶残!此等割裂,根深蒂固!萧某纵想如水…又何处可寻那‘隙’?如何能填那‘壑’?‘止戈’之路,莫非…终究是虚妄?”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层峦叠嶂的群山,仿佛看到了庙堂的森严、河西的疮痍、狄戎的狼烟,心中那点因槐树幼苗而升起的微光,在现实的沉重阴影下,再次变得摇曳不定。
云游子静默片刻,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山川,落在了更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他的声音变得如同来自亘古的回响:
“将军眼中,秦卒、狄戎、匠户、流民、法吏、豪强…壁垒森严,割裂对立。然,在‘道’的眼中,此皆表象。”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天空盘旋的孤鹰,指向溪畔饮水的野鹿,指向山间随风摇曳的草木,最终指向萧宇轩和他自己。
“鹰击长空,鹿饮涧水,草木枯荣,将军浴血,贫道观山…此皆天地一气之流行,万物一体之显现。”云游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深邃,“所谓秦卒狄戎,不过生于斯土斯族;所谓匠户流民,不过困于此时此境;所谓法吏豪强,不过囿于名位权柄。其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求存畏死,贪嗔痴怨…与那鹰、鹿、草木,与将军,与贫道,又有何本质不同?”
他收回目光,重新凝视萧宇轩,眼神澄澈而悲悯:“真正的‘割裂’,不在国别,不在贵贱,不在敌我。而在于‘人心’——在于视万物为外物,视他者为寇仇,视天地为予取予夺之资粮。此心之割裂,方为戾气之源,战祸之根!将军所求之‘止戈’,若只着眼于平息眼前兵戈,弥合国别敌我之分野,而未触及这‘人心割裂’之本源,未明‘万物一体’之至理,则如扬汤止沸,薪不尽,火不灭。此乃‘大制不割’!”
万物一体…人心割裂…大制不割!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在萧宇轩的脑海中炸响!他过往所有的愤怒、仇恨、执着、乃至那“止戈”的信念,此刻都被置于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视角下重新审视。他仿佛站在了云端,俯瞰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大地。潍水边的白骨、黑石堡的匠户、洛水洪流中的冤魂、鬼见愁的英灵、安邑城头的枯骨、盛果母亲悬荡的身影、赵老四沉井的孙儿…甚至严嵩的怨毒、赵郃的冰冷、呼延灼的贪婪…在这一刻,似乎都褪去了那层敌我、善恶、贵贱的坚硬外壳,露出了其下同样挣扎、恐惧、痛苦、迷失的生命本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悲悯与苍凉的宏大感悟,如同破晓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了仇恨与绝望的厚重阴霾。
“那…那萧某…该当如何?”萧宇轩的声音带着颤抖,不再是质问,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求索。他眼中的迷茫更深,却也透出一丝真正渴望被点亮的微光。“这‘止戈’之道,若需弥合人心之割裂,明万物一体之至理…此路漫漫,何其艰难!萧某…恐有生之年,难见其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云游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细微的、近乎悲悯的笑意。他轻轻摇头,目光如同穿越了无尽的时间长河:
“将军可知,贫道于安邑城头,观那瘟疫戾炁,非仅见病患之苦,更见战火焚山,尸骸塞河,草木凋零,地脉断绝。此乃‘人戾’招致‘地戾’,‘地戾’反噬‘生灵’。天地自洁,其痛也深,其势也缓,其理也公,非人力可强为,亦非朝夕可逆转。”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天籁,带着一种洞悉规律的宁静力量:
“‘止戈’之道,若合生养万物之天道,顺自然和谐之至理,纵艰难险阻,荆棘遍布,其道终将前行,其志终有回响。如同春阳融雪,虽缓而不可阻;如同江河归海,虽曲而终有其向。此非虚妄,乃天地运行之常轨。将军只需存此心,行此道,如那石缝幼槐,承一缕天光,吸一滴雨露,向下生根,向上生长。至于何时成荫,荫蔽何方…此乃天道自然之进程,非人力可强求,亦非将军一人之责。”
云游子注视着萧宇轩眼中那剧烈翻腾的风暴,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带着星火余烬的平静,缓缓道出了最后的箴言: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将军所求之‘止戈’,若真合于生养之道,纵步履维艰,命途多舛,其道不孤,其志不灭。因天地之间,自有浩然之气,沛然莫御。非为眷顾于一人,乃因生养万物,本就是天道之所归。”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生养万物,天道所归!
这八个字,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超越个人荣辱、家国仇恨的终极力量,狠狠撞入了萧宇轩的灵魂深处!他胸中翻腾的戾气、悲愤、绝望、迷茫…在这宏大的天籁之音面前,如同沸汤沃雪,骤然平息!
他怔怔地望着云游子,望着那澄澈如星空的眼眸,望着青石上那几颗饱满的槐树种子,望着溪水中那株在乱石激流中倔强摇曳的幼苗…又仿佛看到了潍水之畔那株已成荫的槐树,看到了自己曾在无数个深夜、在绝望的废墟中、在流民麻木的手中悄然播撒的种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浩大而深沉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江河,带着沛然的生机,瞬间冲垮了禁锢心灵的坚冰,涤荡了灵魂的尘埃。他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潍水血债、执着于眼前恩怨、在庙堂棋局与酷吏屠刀下苦苦挣扎的将军。他的视野被无限拔高,他的心灵被彻底拓宽。他看到了那株槐树背后所承载的、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苦难与希望、个体与天地的磅礴生命力!看到了自己一路行来,所播撒的、所守护的,正是这天地间最本源的、生生不息的力量!
这力量,超越了秦卒狄戎的界限,穿透了法家庙堂的罗网,无视了悬刀刺杀的阴影。它深植于每一寸渴望安宁的焦土,深藏于每一个挣扎求活的生灵心中。它如同那石缝间的幼苗,看似微弱,却蕴含着穿透顽石、终成栋梁的伟力!
萧宇轩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的微香和溪水的甘冽。他周身的剧痛依旧存在,却仿佛不再能真正触及他的灵魂。他眼中那熔岩般的金焰早已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所有风暴后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平静与深邃。那平静之下,是比熔岩更炽热、比精钢更坚韧的信念。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对着溪畔青石上那静坐的道人,对着这片沉默的山川,也对着自己那脱胎换骨的心灵,极其缓慢、却无比清晰地行了一个古礼。动作牵动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却恍若未觉。
“谢…先生…指点迷津。”声音依旧嘶哑,却再无半分戾气与迷茫,只有一种勘破迷雾、得见星河的澄澈与坚定。
云游子微微颔首,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观星望气。他不再言语,目光投向溪涧尽头,那云雾缭绕的莽莽群山深处。山风拂动他素旧的道袍,身影在晨光熹微中,渐渐与这亘古的山川融为一体。
萧宇轩不再看那远去的道影。他艰难地俯下身,伸出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手,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从冰冷的溪水中,捧起了那株在乱石激流中倔强求生的槐树幼苗。
细弱的根须缠绕着指缝,带着溪水的微凉和大地深处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护在掌心,如同捧起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也捧起了这条荆棘之路尽头,那一片必将到来的、浩瀚无边的…槐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