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城西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废墟,如同一个巨大的、尚未愈合的疮疤,在河西的寒风中裸露着。坍塌的箭楼余烬未熄,焦黑的木梁间还冒着缕缕青烟。被滚木礌石砸得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凝固着暗褐色的血迹,混杂着踩烂的泥泞,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与焦糊混合的气息。几具法系甲士扭曲变形的尸体被草草拖到角落,用破席子潦草盖住,几只大胆的乌鸦已经在附近盘旋聒噪。
严嵩的临时“行辕”——一座相对完好的富商宅邸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严嵩头上裹着厚厚的白布,依旧渗着暗红的血迹,那张肥脸上因剧痛和暴怒而扭曲变形,细小的眼睛里燃烧着怨毒与恐惧交织的火焰。他面前跪着几个负责追捕的法系军官,个个面如土色,噤若寒蝉。
“废物!一群废物!”严嵩抓起手边一个温热的药碗,狠狠砸在为首军官的额角!滚烫的药汁和瓷片四溅!“两千多精兵!围堵区区几十个残兵败将!居然让他…让他像鬼一样跑了?!还搭上我这么多弟兄!你们脖子上顶的是夜壶吗?!”
军官额头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混着药汁流下,却不敢擦拭,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大人息怒!那萧宇轩…那贼子当时简直…简直不像人!那双眼睛…像着了火!力气大得吓人,动作快得邪门!兄弟们…兄弟们实在是…”
“眼睛着火?力气邪门?”严嵩猛地一拍桌案,牵动头上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声音更加尖利怨毒,“妖法!定是妖法!那槐树妖种惑乱人心还不够,竟让他修成了这等邪术!此獠不除,河西永无宁日!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他那些党羽,一个不留!”
他咆哮着,唾沫星子喷了军官一脸:“传令各关隘、坞堡、村镇!画影图形,悬赏缉拿!凡窝藏、资助萧宇轩及其党羽者,诛九族!凡提供线索助擒杀此獠者,赏千金,授田百亩!本官要让他在这河西之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另外,给我盯紧盛果那莽夫的家眷!还有…那些曾跟着萧宇轩在鬼见愁卖过命的流民头目!特别是那个断臂的赵老四!这些人,都是萧贼的死党!必要之时…哼!”
命令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安邑城内外,法系兵卒和衙役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开始了疯狂而粗暴的搜捕。破门声、哭喊声、呵斥打骂声在残破的街巷中此起彼伏。任何与萧宇轩有过关联的人,哪怕只是曾在城头接受过一碗稀粥的流民,都被视为“党羽”抓走。严嵩的悬赏令贴满了残存的墙壁,萧宇轩那张沾满血污、眼神凌厉的画像,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下面那“赏千金、授百亩”的字样,刺激着每一个在饥饿与恐惧中挣扎的灵魂。
流亡之路,从一开始就踏入了布满荆棘与陷阱的血色泥沼。
萧宇轩带着仅存的二十余人,如同受伤的狼群,在河西的荒野与废墟间艰难穿行。他们昼伏夜出,避开官道村镇,专挑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饥饿如同跗骨之蛆,随身的干粮早已耗尽,只能靠挖掘草根、捕捉田鼠充饥。初冬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他们单薄的衣衫,带走仅存的热量。更可怕的是,队伍中开始有人出现高烧、呕吐、皮肤出现黑斑的症状——瘟疫,如同潜伏的幽灵,终于追上了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
“将军…我…我不行了…”一个年轻的亲兵踉跄着摔倒在一片枯黄的芦苇丛中,脸色蜡黄,呼吸急促,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暗红的血沫,皮肤上已经开始浮现出不祥的黑紫色斑块。他挣扎着,从贴身的衣袋里摸索出一块被血浸透、边缘焦黑的粗麻布片,颤抖着递给旁边的盛果,“果…果哥…替我…交给俺娘…就说…儿子…没给老盛家丢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盛果虎目含泪,颤抖着接过那染血的布片,上面用烧焦的木炭歪歪扭扭画着两个小人手拉手的图案,旁边写着两个字:回家。这是那亲兵入伍前,他娘绣给他的护身符。
“兄弟!挺住!我们…我们马上就能找到药…”盛果的声音哽咽。
那亲兵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目光望向站在芦苇丛边缘、沉默望着远方的萧宇轩,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归于沉寂。
“阿旺——!”盛果发出一声压抑的悲吼,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萧宇轩没有回头。他背对着众人,肩膀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紧握而发白,深深陷入掌心。又一个…又一个倒在了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白煜、纪翟、洛水洪流中消逝的面孔、鬼见愁的亡魂、安邑城头的枯骨…如今,又多了一个渴望回家的年轻生命。这沉重的名单,如同无形的锁链,一圈圈缠绕在他的脖颈,几乎窒息。他仿佛能听到严嵩在安邑城内的狞笑,听到狄戎在边界之外磨刀霍霍的声音,听到谷衍在庙堂深处落子时冰冷的脆响。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罗网,正以河西焦土为棋盘,以万民生息为代价,向他,向他所代表的那点星火,缓缓收紧。
当队伍挣扎着穿过一片被战火焚毁、只剩焦黑树桩的林地时,前方探路的流民头目赵老四(断臂处草草包扎着)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脸色惨白如纸,仅剩的手臂指着来路,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变调:“将…将军!不好了!我们…我们的藏身地…被…被端了!”
萧宇轩瞳孔骤缩!
“是严嵩的狗!还有…还有‘悬刀’!”赵老四牙齿都在打颤,“他们…他们抓了盛果兄弟的老娘!还有…还有我那刚满月的小孙子!他们…他们把盛大嫂…吊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上!我那…我那可怜的孙儿…被…被扔进了井里!井口…井口还压了块大石头!畜生!畜生啊——!”这个在鬼见愁谷底断臂都不曾落泪的汉子,此刻却因极致的悲恸与仇恨,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仅剩的拳头疯狂捶打着地面,直至血肉模糊。
“娘——!”盛果如遭雷击,魁梧的身躯猛地一晃,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双目瞬间被血丝充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受伤的猛兽濒死的呜咽。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转身就要朝着安邑城的方向冲去!
“站住!”萧宇轩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他一步跨出,死死抓住盛果持刀的手臂。那手臂肌肉虬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力量大得惊人!
“放开我!将军!放开我!我要去杀了严嵩!杀了那群畜生!我要把他们碎尸万段——!”盛果嘶吼着,涕泪横流,状若疯魔。
“你去送死吗?!”萧宇轩的声音冰冷如铁,眼中却燃烧着同样炽烈的火焰,“严嵩正等着你!等着我们所有人自投罗网!你冲回去,除了多添一具尸体,让你娘和你侄儿在地下不得安宁,还能做什么?!”
盛果挣扎着,咆哮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流淌:“那怎么办?!将军!您告诉我!怎么办?!我娘…我那小侄儿…他们…他们有什么错?!就因为跟着我盛果?!就因为信了您?!就活该被吊死!被淹死吗?!啊——?!”他最后的质问,如同泣血的控诉,狠狠砸在萧宇轩的心上,也砸在周围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绝望与仇恨,如同毒藤,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长。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机括转动声,毫无征兆地从众人头顶上方传来!
“小心!”
一个清冷沙哑的女声猛地响起!同时,一道墨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侧方的芦苇丛中闪电般扑出,目标直指萧宇轩身后!
是荆芷!
她依旧一身墨色劲装,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左肩处裹着厚厚的、渗着暗红血迹的布条,显然洛水一战的伤势未愈。但她的动作却快如疾风,手中一枚边缘闪着幽蓝光泽(非致命,强效麻痹)的铁蒺藜脱手飞出,精准地射向萧宇轩身后一棵焦枯大树的上方!
“叮!”
一声轻响!铁蒺藜似乎击中了什么金属物件!
几乎在同一瞬间!
“咻!咻!咻!”
三道乌光,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刺耳的破空厉啸,从那枯树浓密的、焦黑如鬼爪般的枝桠阴影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萧宇轩的后心、咽喉和盛果的太阳穴!角度刁钻狠辣,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正是众人因盛果家变而心神剧震、防备最松懈的刹那!
若非荆芷那枚铁蒺藜的干扰和示警,这三支弩箭,必取其性命!
萧宇轩在荆芷示警的瞬间已心生警兆,眼中寒光暴射!他猛地将还在挣扎的盛果向侧面一推,同时自己借力向后急仰!一支弩箭擦着他的鼻尖飞过,深深钉入前方的泥土!另一支贴着他的肩胛带走一片皮肉!而射向盛果太阳穴的那支,被荆芷掷出的第二枚铁蒺藜凌空撞偏,“哆”的一声钉入盛果身旁的树干!
“有刺客!”
“在树上!”
惊呼声四起!残存的亲兵和流民瞬间惊醒,拔出兵刃,惊怒交加地望向那棵枯树!
枯树之上,三个如同壁虎般紧贴树干、与焦黑树皮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在偷袭失败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弹射而起!他们动作迅捷如猿猴,落地无声,身上穿着紧束的、毫无标识的深灰色劲装,脸上蒙着只露出眼睛的黑色面巾,手中端着造型奇特、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青铜臂弩!正是“悬刀”杀手!
三人呈品字形散开,没有任何言语交流,眼神冰冷如同捕猎的毒蛇。他们并不恋战,一击不中,立刻后撤,同时手中臂弩再次抬起,弩箭上弦的机括声如同死神的低语,指向不同的目标——萧宇轩、荆芷、以及情绪崩溃的盛果!意图显然:制造混乱,继续狙杀!
“墨守!”荆芷厉喝一声,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面边缘锋利的圆形小盾(塞门刀车小型化),瞬间挡在萧宇轩身前!同时一脚踢起地上一块碎石,射向攻击盛果的弩手!
萧宇轩眼中寒芒如电!在生死边缘游走的直觉让他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抓起地上盛果刚才因激动而脱手的环首刀,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在弩箭离弦的瞬间,不退反进,迎着正面射来的弩箭扑出!刀光如匹练,带着决死的狠厉,精准地劈向那支射向自己胸口的弩箭箭杆!
“铛!”一声脆响!弩箭被劈飞!但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萧宇轩虎口发麻!他动作毫不停滞,借着前冲之势,环首刀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狠狠斩向那名弩手的脖颈!那弩手显然没料到目标如此悍勇,仓促间举弩格挡!
“咔嚓!”精钢打造的臂弩竟被这含怒一刀劈得变形!刀锋余势未消,狠狠切入弩手的肩胛!鲜血狂喷!
与此同时,荆芷的盾牌挡住了射向她的弩箭,盾面火星四溅!而她踢出的碎石也干扰了攻击盛果的弩手,弩箭射偏,擦着盛果的耳廓飞过,带出一道血痕!最后一名弩手见同伴受创,毫不犹豫,立刻放弃攻击,身影如同鬼魅般向后急掠,同时抬手向天空射出一支尾部带着尖锐哨音的响箭!
“啾——!”
凄厉的哨音响彻荒林!
“他在召唤同伙!不能让他跑了!”荆芷急道。
萧宇轩岂能不知!他猛地拔出陷入敌人肩胛的环首刀,不顾喷溅的鲜血,如同猎豹般扑向那名发射响箭、正欲遁入深林的弩手!那弩手身法极快,几个起落已到林边!
眼看就要追之不及!
“着!”
一声暴喝如雷!一直因悲恸而失魂落魄的盛果,此刻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洪荒巨兽,竟将手中那面荆芷所赠、布满伤痕的臂盾,用尽全力狠狠掷出!臂盾旋转着,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如同一轮死亡的飞轮,精准无比地砸在那名弩手的后心!
“噗!”沉重的精钢臂盾携带着盛果所有的悲愤与力量,狠狠嵌入血肉!那弩手身体猛地一僵,向前扑倒在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开始,又在瞬息间结束。三名悬刀杀手,一死两伤(被萧宇轩砍伤肩胛的弩手和另一名被荆芷用铁蒺藜迟滞后制服的弩手)。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弩箭发射后残留的硫磺气息。
萧宇轩喘息着,环首刀拄地,冰冷的刀锋上鲜血滴落。他走到那名被盛果砸死的弩手身边,蹲下身,撕开其胸前的灰衣。一个熟悉的、狰狞的青铜兽头烙印,赫然映入眼帘——与洛水血书、黑石堡线索指向的图腾一模一样!悬刀!
他猛地起身,目光如刀,刺向那名被荆芷制住、肩胛重伤的俘虏:“谁派你们来的?严嵩?谷衍?还是呼延灼?悬刀为何要杀我?!”
那俘虏满脸血污,眼神却依旧冰冷,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猛地一咬牙!
“不好!他嘴里□□!”荆芷惊呼,想要阻止已来不及。
一股黑血从俘虏嘴角溢出,他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倒,瞬间毙命!
线索,再次中断!只剩下地上三具冰冷的尸体,和那枚尾部带着哨音的响箭,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们的挣扎。
萧宇轩缓缓直起身,望向响箭射出的方向。寒风吹过焦黑的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知道,这哨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会引来更汹涌的暗流。法家的构陷之网,狄戎的血腥屠刀,悬刀的致命刺杀…还有身边袍泽因至亲惨死而濒临崩溃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这河西冬日凛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侵蚀而来,要将他连同心中那点微弱的星火,彻底冻结、碾碎在这无边的血色泥沼之中。
盛果踉跄着走到被他砸死的弩手尸体旁,弯腰捡起那面沾满敌人鲜血和脑浆的臂盾。他用袖子,一下,又一下,用力擦拭着盾面,动作僵硬而疯狂,仿佛要擦掉这无法承受的鲜血与仇恨。泪水无声地从他通红的虎目中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渍,流淌下来。
“娘…孙儿…”他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死死攥着那面冰冷的盾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一片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