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水。
这两个字如同浸透了血与火的烙印,深深刻在每一个幸存者的魂魄深处。当它再次从孙乾口中吐出,裹挟着“决战”的雷霆万钧砸落时,萧宇轩只觉得脚下被血泥浸透的土地仿佛瞬间化作无底漩涡,要将残存的躯壳连同摇摇欲坠的灵魂彻底吞噬。
决——战——!
冰冷的音节在死寂的角落回荡,压过了营寨的喧嚣、伤兵的哀嚎、以及刺骨的寒风。王贲、谷衍等人脸上的劫后余庆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死灰般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兜兜转转,血染千里,最终,竟又回到了这宿命般的修罗杀场。
孙乾攥着那卷朱砂封印的帛书军令,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不再看众人,目光穿透营寨的喧嚣与混乱,投向潍水方向那铅云低垂的天空,眼神复杂如渊。冰冷的杀意、磐石的决绝、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潍水河底沉淀泥沙般的悲怆,交织在那张被风霜和血污刻满沟壑的脸上。他手中的青铜虎符,在黎明的微光下,反射着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血色光泽。
“整备!”孙乾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王贲!谷衍!召集旧部!分发甲胄兵刃!重伤者…移营安置!”他的目光扫过萧宇轩和他身旁气息奄奄的玄微子,微微一顿,“玄微先生…与重伤同列。”
“诺!”王贲和谷衍压下眼中的复杂,抱拳领命,声音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本能服从。他们立刻行动起来,如同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推入既定的轨道。
萧宇轩没有动。他半跪在玄微子身旁,枯草与寒风环绕。老道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拂过蛛网,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牵动着萧宇轩的心弦。丹田深处那点微弱的暖流,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剧烈摇曳,如同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决战的号角,如同丧钟在耳边轰鸣,与背上这缕即将断绝的生命之火,形成了最残酷的撕扯。
“炁…根…”玄微子枯槁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那双紧闭的、深陷眼窝中的灰眸,竟在此时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瞳孔浑浊,如同蒙尘的古玉,却奇异地倒映着萧宇轩惊愕而悲痛的脸庞。
一只枯瘦如柴、冰冷刺骨的手,带着难以想象的微弱力量,艰难地抬起,颤抖着,按在了萧宇轩紧握着他另一只手腕的手背上。
“守…炁…如…守…城…”玄微子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耗尽着残存的生命力,“城…可破…炁…不可绝…潍水…非…终局…”
他浑浊的瞳孔骤然亮起一丝微弱却异常澄澈的光芒,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直抵萧宇轩灵魂深处!一股微弱却精纯到极致的意念,如同涓涓细流,顺着两人相触的冰冷皮肤,瞬间涌入萧宇轩的识海!不再是磅礴的力量灌输,而是无数玄奥的感悟碎片,关于“炁”的流转、与天地山川的共鸣、在杀伐中守护心神的法门…如同星火燎原,瞬间点燃了他丹田深处那点摇曳的暖流,使其骤然变得坚韧、澄澈!
“天…地…为…城…心…念…为…卒…”玄微子最后的呓语如同风中的叹息,按在萧宇轩手背上的枯指,力量骤然消散,无力地滑落。那双刚刚亮起微光的灰眸,如同燃尽的烛火,光芒迅速黯淡、涣散…最终,彻底归于沉寂。胸膛那点微弱的起伏,也彻底停止。
枯槁的身躯,在黎明的寒风中,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与重量,变得如同冰冷的山石。
“玄微先生——!”萧宇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如同孤狼的哀鸣!他猛地攥紧那只滑落的、冰冷的手,巨大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强行构筑的心防!丹田处那被玄微子临终点燃的暖流,在悲恸的冲击下疯狂流转,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奇异地没有熄灭,反而如同淬火的精钢,在极致的痛苦中变得更加凝练、更加坚韧!
守炁如守城!
城破,炁不可绝!
潍水,非终局!
玄微子以生命点燃的最后一缕道火,连同那浩瀚的感悟,已深深烙印在萧宇轩的灵魂深处!
***
**潍水西岸,魏军壁垒。**
战鼓!如同大地的心跳,低沉、雄浑、连绵不绝,震得脚下冻土微微颤抖!无数面玄黑色的“魏”字旌旗在凛冽的河风中猎猎狂舞,如同翻滚的怒潮。壁垒之上,戈矛如林,寒光刺破铅灰色的天幕,冰冷的金属光泽连成一片死亡的森林。甲士肃立,如同钢铁浇铸的雕像,只有粗重的呼吸在面甲后化作团团白雾。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锈味、皮革味、汗味,以及一种紧绷到极致、一触即发的杀伐之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萧宇轩身披一件半旧的皮甲,紧握着手中冰冷的青铜长戈,站在壁垒中段。肋下的箭创被草草包扎,依旧隐隐作痛,丹田深处那股玄微子留下的暖流却异常坚韧地流转着,强行压制着体内蠢蠢欲动的金戈锐气与惊悸乱气,也隔绝了部分外界那令人窒息的肃杀威压。他强迫自己冷静,按照玄微子临终所授的“守炁”之法,将意念沉入丹田,如同坐镇中军的大将,任凭壁垒之下杀声震天,我自岿然不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壁垒之外——那条奔腾咆哮、浊浪翻滚的潍水河。
河面宽阔,浊黄色的河水挟裹着浮冰,汹涌澎湃,撞击着两岸嶙峋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对岸,秦军的壁垒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匍匐在灰暗的地平线上。更远处,烟尘蔽日!黑压压的秦军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洪流,戈矛的寒光连成一片死亡的海洋,正踏着沉重如雷的步伐,缓缓向潍水河岸压迫而来!大地在他们的脚下呻吟、颤抖!
“弓弩手——上弦!”壁垒上,军官嘶哑的咆哮穿透战鼓的轰鸣。萧宇轩身旁,密密麻麻的魏军弩手动作整齐划一,沉重的蹶张弩发出令人牙酸的机括上弦声,冰冷的弩箭斜指苍穹,箭簇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盾阵——起!”又一声厉喝!前列的甲士轰然蹲下,巨大的橹盾层层叠叠,瞬间在壁垒边缘筑起一道冰冷的钢铁城墙!盾牌缝隙间,戈矛如毒蛇般探出。
萧宇轩握紧了手中的长戈,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全身。他看着潍水河中,魏军临时搭建的浮桥在汹涌的浊浪中剧烈摇晃,如同风中飘萍。桥面上,最后一批魏军斥候正策马狂奔,亡命回撤,身后是秦军如同飞蝗般追射的箭雨!不断有人中箭落马,惨叫着坠入冰冷的浊流,瞬间被吞噬。
近了!更近了!
秦军庞大的前锋方阵已抵近潍水东岸!巨大的、覆盖着湿兽皮的冲车被缓缓推上河滩,沉重的撞角对准了浮桥!更多的云梯、壕桥车在军阵后方集结,如同蓄势待发的攻城巨兽!
“风!风!风!大风——!”
山呼海啸般的战吼,如同万千雷霆汇聚,猛地从秦军方阵中爆发!声浪滚滚,竟压过了潍水的咆哮!带着摧毁一切的意志,狠狠撞在魏军壁垒之上!壁垒上的士卒,无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呼吸为之一窒!
孙乾的身影出现在壁垒最高处的指挥台上。他身披重甲,甲叶上凝结着暗红色的冰霜,头盔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对岸秦军阵中那面巨大的、血红色的“秦”字帅旗。帅旗下,一个身披玄黑重甲、气势如山的身影若隐若现。
“擂鼓!”孙乾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
咚!咚!咚!咚!
魏军壁垒上,数十面巨大的战鼓同时擂响!鼓点沉重、急促、充满杀伐之气,如同愤怒的巨兽在咆哮,瞬间点燃了壁垒上所有士卒的血性!驱散了秦军战吼带来的压迫!
“强弩——放!”
随着孙乾手中令旗狠狠挥落!
嗡——!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刹那间,遮蔽天日的箭雨腾空而起!密集的黑色箭矢如同死亡的鸦群,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破铅灰色的苍穹,狠狠泼洒向潍水东岸正在集结冲锋的秦军前锋!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盾牌碎裂的脆响、濒死的惨嚎声瞬间在对岸河滩上交织成一片!冲在最前的秦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冰冷的河滩和浑浊的河水!
“杀——!”
秦军前锋的惨重伤亡并未阻止后续部队的冲锋!在军官疯狂的咆哮和督战队寒光闪闪的利刃逼迫下,后续的秦军踏着同袍的尸体和血泊,如同狂暴的潮水,悍不畏死地冲向浮桥和河滩!巨大的冲车在无数士卒的推搡下,狠狠撞上了浮桥!
轰!
浮桥剧烈地摇晃、呻吟!连接处的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滚石!檑木!”孙乾的怒吼在鼓声中炸响!
壁垒高处,沉重的石块和绑满尖桩的巨木被轰然推下!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顺着陡峭的壁垒斜坡,狠狠砸向下方拥挤在河滩和浮桥上的秦兵!
砰!咔嚓!噗嗤!
惨烈的撞击声、骨骼碎裂声、绝望的哀嚎声在潍水河畔奏响了地狱的序曲!浮桥在冲撞和重压之下,终于发出一声巨大的断裂呻吟,一段桥面轰然坍塌!桥上拥挤的秦兵如同下饺子般惨叫着坠入冰冷的浊流!
然而,秦军的攻势如同海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更多的秦兵在箭雨和滚石的缝隙中,悍不畏死地跳入齐腰深的冰冷河水,嘶吼着向对岸壁垒发起亡命的泅渡!同时,秦军后阵的抛石机发出了怒吼!燃烧的火油罐和巨大的石弹,如同陨石般呼啸着砸向魏军壁垒!
轰!轰!轰!
壁垒剧烈震动!碎石飞溅!火光冲天!被火油溅射到的士卒发出凄厉的惨叫,瞬间化作翻滚的火球!
白热化的攻防战,瞬间进入了最惨烈的绞杀阶段!箭矢在空中交织如雨,滚石檑木咆哮着收割生命,冰冷的潍水河中,无数挣扎的身影被浊浪吞噬,火焰在壁垒上肆虐燃烧,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血腥味、焦糊味、汗臭味、硝烟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弥漫了整个战场!
萧宇轩置身于这血肉磨盘的漩涡中心。他机械地跟随着号令,刺出手中的长戈,格挡开攀上壁垒的秦兵砍来的刀剑。丹田处那股暖流在杀伐戾气的冲击下剧烈震荡,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却始终未曾倾覆。玄微子临终的感悟在脑海中流淌:“天地为城,心念为卒”。他强迫自己摒弃恐惧,将意念沉入那点暖流,感受着脚下壁垒的厚重,潍水河的奔涌,以及这片战场上空那狂暴混乱却又磅礴浩瀚的“势”!每一次格挡,每一次刺杀,都隐隐带上了一丝与周围环境相合的韵律,虽然微弱,却让他在混乱的战场中保持着一丝奇异的清醒。
身边的袍泽不断倒下。一个年轻士卒被秦兵的青铜铍劈开了胸膛,滚烫的鲜血喷了萧宇轩一脸。另一个士卒被抛石机砸落的巨石压成了肉泥。死亡如同呼吸般寻常。壁垒之下,秦兵的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染红了河水,又被新的尸体覆盖。魏军的伤亡同样惨重,壁垒多处被突破,惨烈的白刃战在缺口处反复拉锯!
战况,陷入了最残酷的僵持与消耗。双方都如同受伤的猛兽,死死咬住对方,用血肉和生命作为燃料,维持着这焚世之火的燃烧。
日落时分
残阳如血,将潍水两岸的修罗场涂抹上一层悲怆而妖异的暗红。震天的杀声终于渐渐低落下去,如同巨兽疲惫的喘息。河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浮尸,堵塞了河道,河水已被染成了粘稠的暗褐色。两岸壁垒上下,尸骸枕藉,断戈残旗插在血泥之中,兀自招展。燃烧的余烬冒着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臭与血腥。
魏军壁垒虽未陷落,但已残破不堪,处处焦黑,尸横遍地。残存的士卒倚靠着冰冷的城墙,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躯壳。伤兵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在死寂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凄厉。
萧宇轩拄着卷刃的长戈,背靠着一处被血染透的雉堞,剧烈地喘息。皮甲破碎,身上多处挂彩,最重的一道伤口在左臂,深可见骨,被草草用布条勒紧,依旧有鲜血渗出。丹田处的暖流如同即将干涸的溪流,微弱却顽强地流转着,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他的目光越过尸山血海,投向潍水西岸那片熟悉的滩涂。
那里,曾埋下白煜将军的断剑。
那里,曾种下一株寄托着“止戈”微光的槐树苗。
如今,断剑不知所踪,槐树苗…恐怕早已被这无休止的战火碾作尘埃。
一股巨大的悲怆与虚无感,如同潍水冰冷的浊流,瞬间淹没了萧宇轩。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坚守,所有的血与火,最终换来的,依旧是这望不到尽头的杀戮与荒芜吗?玄微子的道火,纪翟的墨守,白煜的断剑…这些微光,在这焚世的烈焰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极其微弱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在萧宇轩脚边的血泥中响起。他下意识地低头望去。
瞳孔,骤然收缩!
在冰冷的、浸透了无数亡魂鲜血的暗红泥土缝隙中,一株纤细的、不过寸许高的嫩绿幼苗,正顽强地探出了头!两片沾着血污的、颤巍巍的嫩叶,在凛冽的带着血腥味的寒风中,倔强地舒展着,指向那轮即将沉入血海的残阳!
槐树苗!
它竟然…活了下来!在这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上!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壁垒下的尸山血海、伤兵的哀嚎、残阳的悲怆…一切喧嚣都离萧宇轩远去。他的眼中,只剩下脚边这抹在血泥中挣扎求生的、微弱却无比刺目的嫩绿!
如同乱葬岗古槐根下那点颤巍巍的绿意。
如同玄微子临终点燃的道火。
如同纪翟焚尽孤竹堡的决绝之光。
如同白煜断剑沉入血泥时,那未曾彻底熄灭的祈愿!
薪火将熄?
不!
薪火从未熄灭!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片被血与火反复犁过的焦土之下,在最深的绝望之中,在无人看见的缝隙里,顽强地生根、发芽!纵然渺小,纵然脆弱,却蕴含着足以穿透无尽长夜的生命伟力!
萧宇轩缓缓蹲下身,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拂去那嫩叶上沾染的暗红泥点。指尖传来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冰凉触感,带着勃勃生机。
他抬起头,望向潍水对岸。秦军的壁垒同样死寂,如同巨大的坟茔。残阳如血,将两座壁垒、整条潍水河、以及这无边无际的尸骸战场,都染成了同一种悲怆的暗红。
风,卷着血腥和灰烬,掠过残破的壁垒。
萧宇轩缓缓站起身,沾着血泥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胸前那块碎裂的“悬刀”木片,以及怀中另一块冰冷的、刻着繁复墨线的金属碎片——那是纪翟在孤竹堡启动“地火璇玑”前,悄然塞入他手中的遗物。
守炁如守城。
城虽破,炁不可绝。
潍水,非终局。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血泥中的嫩绿槐苗,转身,拖着疲惫不堪、却仿佛被注入一股莫名力量的身躯,一步一步,融入了壁垒后方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未知的莽莽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