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群山的轮廓在墨蓝天幕下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脊梁。冰冷的山风裹挟着松针与腐土的腥气,钻进萧宇轩单薄的靛蓝葛布深衣,刺得他肋下箭创隐隐作痛。他紧跟在玄微子身后,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落叶与盘结的树根上,竭力模仿着老道那近乎无声的飘忽步法。丹田处那一丝被玄微子点醒的微弱暖流,此刻成了他支撑身体的唯一凭依。他强迫自己“意守丹田”,按照玄微子传授的“鼻吸口呼”之法,缓慢悠长地调整着呼吸,试图将体内依旧蠢蠢欲动的金戈锐气与惊悸乱气压下去,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上覆一层薄冰。
“守炁如守城…”玄微子沙哑的声音在前方低低响起,如同夜枭掠过林梢,“纵外邪环伺,心城残破,此一点命根,便是最后壁垒。神念如卒,寸土不让。”老道并未回头,靛蓝的身影在林木阴影间时隐时现,灰眸在昏暗中偶尔闪过微光,精准地避开每一处可能发出声响的枯枝。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坳出现在眼前,下方谷地中,点点火光连缀成片,勾勒出一座简陋却戒备森严的营垒轮廓——秦军的一处前沿哨堡,扼守着进入更深山区的要道。木栅围成的寨墙,几座简陋的望楼矗立,隐约可见巡弋兵卒举着火把的身影。空气中飘来马粪、皮革、劣质粟米饭混合的浑浊气味,还有金属摩擦的微弱声响。
玄微子在一块巨大的山岩阴影后停下,枯瘦的手指朝谷中一点。萧宇轩屏息望去,只见孙乾与纪翟已悄然伏在更靠近营垒边缘的灌木丛中。孙乾一身深褐短打,如同融入大地的岩石,正用一块磨光的青铜片,借着微弱的月光,冷静地观察着营垒的布局和哨兵巡弋的规律。他身旁的纪翟,则显得异常专注,那双总是带着悲悯与困惑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营垒西南角一处看似坚固的木制望楼下方——那里堆积着大量的草料,紧邻着一排低矮的皮帐,隐约传来战马的响鼻声。
“粮秣与马厩相连…”纪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墨者特有的精准,“望楼木柱承重处,有虫蛀朽坏之痕。若火起于草料堆,借风势,顷刻可引燃马厩皮帐,蔓延至粮仓。其核心兵械库在东北,火势若起,守卫必乱,可趁隙图之。”
孙乾微微颔首,青铜片收回袖中,眼中精光一闪:“‘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夜半三更,人困马乏,正是火候。玄微先生,纪翟先生,烦请二位于此高地策应,观风望气,若有异动,以鹧鸪声为号。宇轩,”他目光转向萧宇轩,带着审视与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你随我,还有王贲、李信(虚构两名精锐老兵),潜行至栅下,执行火攻。”
萧宇轩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夜袭敌垒?火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柄在匠垣捡到的、刃口已有些崩缺的青铜短剑。丹田处那点暖流仿佛也感受到了杀伐之气,不安地跳动起来。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他看向玄微子。
老道灰眸古井无波,只淡淡说了一句:“守炁。存身乃行万事之本。”随即,他从怀中取出几枚干瘪的草叶,分给众人:“嚼碎,含于舌下,可避瘴驱虫,亦能稍抑血气。”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瞬间在萧宇轩口中弥漫开。
行动开始了。
孙乾如同最老练的猎手,率先滑下山坡,身影融入黑暗。王贲、李信紧随其后,动作矫健无声。萧宇轩咬紧牙关,学着他们的样子,俯低身体,手脚并用,在嶙峋的乱石和茂密的灌木间穿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力求足尖先落,再缓缓压实。玄微子传授的呼吸法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帮助他控制着因紧张而紊乱的气息和狂跳的心脏。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暗河中潜游的鱼,四周是致命的礁石与旋涡。
靠近营垒边缘,空气中混杂的马粪和人体的汗臭味更加浓烈。木栅栏粗糙的缝隙清晰可见。巡弋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就在头顶上方不远。萧宇轩甚至能看清哨兵皮甲上磨损的甲片和青铜护心镜反射的微弱火光。
“衔枚!”孙乾的声音如同蚊蚋,几乎贴着萧宇轩的耳朵响起。他立刻将一枚削好的、带着木腥气的硬木短棍咬在口中。王贲和李信也已就位,三人如同壁虎般紧贴在冰冷的木栅底部阴影里。孙乾从背后的皮囊中取出几个小巧的皮囊,里面装着粘稠的黑褐色油脂(松脂混合动物脂肪熬制),还有几支特制的箭簇——箭杆前部紧紧缠绕着浸透了油脂的麻布。
“听我号令,”孙乾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三人耳中,“王贲,左三,草垛。李信,右二,马厩皮帐。宇轩,”他看向萧宇轩,眼神锐利,“你居中,目标望楼基座朽木处!火起为号,引燃即退,不可恋战!记住,火势蔓延便是功成!”
萧宇轩用力点头,手心全是冷汗,死死攥住油脂皮囊和引火箭。他学着王贲李信的样子,将油脂小心地涂抹在望楼基座几根明显颜色发深、有虫蛀孔洞的粗大木柱上。油脂冰冷滑腻,带着刺鼻的味道。他的动作因紧张而有些僵硬,每一次轻微的刮擦声都让他心惊肉跳,丹田处的暖流急速流转,竭力压制着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惊悸之气。
“点火!”孙乾低喝一声,同时用燧石擦出火星,点燃了自己手中的引火箭!
几乎是同一刹那,王贲、李信也引燃了火种!三道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如同毒蛇吐信!
“放!”孙乾的声音带着决绝!
嗖!嗖!嗖!
三支燃烧的箭矢,划破沉寂的夜幕,精准地射向各自的目标!
噗!噗!噗!
浸透油脂的麻布遇物即燃!王贲的火箭钉入干燥的草垛,瞬间腾起一股浓烟,橘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草料!李信的火箭射穿薄薄的皮帐,火星溅落在铺地的干草上,火苗“腾”地窜起!萧宇轩的火箭则狠狠钉入望楼基座涂抹了油脂的朽木缝隙中!
成了!
萧宇轩心头刚掠过一丝狂喜,异变陡生!
“敌袭——!走水了——!”
一声凄厉的、带着浓重陇西口音的嘶吼,如同夜枭啼血,猛地从望楼上炸响!紧接着,尖锐刺耳的铜钲声疯狂地敲击起来!铛!铛!铛!
一个本应在打盹的哨兵,竟在火起的瞬间惊醒了!他并非看到了潜行的众人,而是被油脂燃烧的异味和微光惊醒!
营垒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怒吼声、兵刃出鞘声、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沸腾的滚水!
“该死!”孙乾眼中寒光暴射,当机立断:“撤!按原路!快!”
火势已然蔓延开来!草垛化作巨大的火堆,烈焰冲天,热浪滚滚,将半边营垒映得通红!马厩的皮帐被引燃,受惊的战马嘶鸣着挣脱缰绳,疯狂地冲撞践踏!望楼基座的火焰迅速向上蔓延,点燃了木柱,发出噼啪爆响,整个望楼开始倾斜!
混乱!绝对的混乱!这正是火攻想要的效果!
但此刻,这混乱也成了撤退的最大障碍!
萧宇轩跟着孙乾和王贲、李信,如同离弦之箭,从木栅阴影中弹射而出,向着来时的山坡亡命狂奔!身后是冲天的火光、惊马的嘶鸣、秦军士兵疯狂的叫骂和追赶的脚步声!箭矢的破空声开始响起,嗖嗖地从身边掠过,钉入泥土或树干!
“呃啊!”跑在侧翼的李信闷哼一声,一个趔趄!一支流矢射中了他的大腿!
“别停!”孙乾头也不回,厉声喝道,“王贲,架住他!”
王贲一把抄起李信的胳膊,两人踉跄着继续前冲,速度骤减。
萧宇轩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呼喝声清晰可闻:“在那里!放箭!别让他们跑了!”“是奸细!杀无赦!”
嗖!一支劲弩射来,几乎是擦着萧宇轩的耳廓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迫近!丹田处那点暖流在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恐惧下,变得忽明忽灭,如同风中残烛。金戈锐气与惊悸乱气趁机反扑,肋下的旧伤和体内的邪气同时发作,剧痛和眩晕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
“守炁!意守丹田!”玄微子冰冷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混乱的战场,在他脑海中炸响!“神念如卒,寸土不让!此乃存身之基!”
萧宇轩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咸在口中弥漫,剧烈的刺痛让他精神一振!他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死死钉在丹田那一点微弱的温热上!呼吸!按照那“鼻吸口呼”之法,强行调匀气息!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将冰冷的夜风纳入气海;每一次呼气,都试图将恐惧和剧痛排出体外!
奇迹般地,身体的沉重感和眩晕感似乎减轻了一丝,脚步也略微稳了一些。他奋力跟上孙乾和王贲搀扶李信的身影。
三人刚冲上一道陡坡,下方已能看到玄微子和纪翟所在的山岩。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名身材异常魁梧、满脸虬髯的秦军屯长,竟带着七八个悍卒,抄近路从侧翼包抄了上来!他们显然是熟悉地形的老兵,如狼似虎般截断了去路!
“狗贼!哪里走!”虬髯屯长怒吼一声,手中沉重的青铜铍(长柄劈砍武器)带着恶风,当头便向落在最后、搀扶着李信的萧宇轩劈来!势大力沉,足以开碑裂石!
生死关头!避无可避!
萧宇轩瞳孔骤缩!丹田那点暖流在死亡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猛地爆发出一股微弱却炽热的力量!他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没有硬接那势若千钧的一铍,而是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滚!同时,腰间的青铜短剑悍然出鞘!
锵!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青铜铍的锋刃擦着萧宇轩翻滚的身体,狠狠劈入他刚才立足的岩石,火星四溅!而萧宇轩手中的短剑,则借着翻滚的势头,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自下而上,从虬髯屯长皮甲覆盖的肋下缝隙中,斜斜刺入!
“呃——!”虬髯屯长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滚烫的鲜血顺着剑刃喷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萧宇轩握剑的手和半边衣袖!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
这一剑,快!准!狠!融合了他在军营生死搏杀中领悟的野性,以及此刻“守炁”带来的瞬间清明与爆发!
萧宇轩一击得手,毫不停留!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第一次亲手杀人的复杂心绪!借着翻滚的余势,他猛地拔出短剑,带出一蓬血雨,身体如同猎豹般弹起,撞开一个扑上来的秦兵,嘶声吼道:“快走!”
孙乾和王贲也被这电光火石间的搏杀惊住,随即反应过来,架着李信,趁着秦兵被屯长之死震慑的瞬间,奋力冲过了拦截,扑向山岩后的玄微子和纪翟!
“走!”孙乾一声厉啸。
玄微子灰眸扫过浑身浴血、眼神却带着一种奇异锐利的萧宇轩,又看了一眼下方陷入火海与混乱的秦军营垒,以及开始漫山遍野搜索的追兵火光。他不再犹豫,枯瘦的手指在袖中微动,几颗不起眼的石子无声弹出,精准地打在远处几处灌木丛中,发出沙沙声响。
“追!在那边!”秦军果然被引开了一部分注意力。
“随我来!”玄微子低喝一声,靛蓝身影如鬼魅般投入山林更深的黑暗。纪翟紧随其后,脸上带着目睹火海惨状的不忍与完成任务的复杂。孙乾、王贲架着李信,萧宇轩殿后,一行人如同受伤的狼群,迅速消失在莽莽群山之中。
身后,秦军营垒的冲天火光,将半边夜空映得血红,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人喊马嘶、木材爆裂的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渐渐被呼啸的山风吞没。
萧宇轩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下的伤痛和体内邪气的冲突。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青铜短剑,剑身沾满粘稠温热的鲜血,正顺着血槽滴落。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油脂燃烧的焦糊气息,萦绕不去。丹田处那点暖流在经历爆发后,显得更加微弱,却依旧顽强地跳动着,如同乱葬岗古槐根下那点颤巍巍的嫩绿。
守住了。
守住了这口气,守住了这条命。
但手上,也染上了同类的鲜血。
夜风冰冷,吹在汗湿血染的衣衫上,刺骨的寒。前路,依旧是未知的莽莽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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