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聿去送药的那个晚上,俞飞朔头晕得厉害,再加上没带眼镜,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个人影。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孩,只觉得熟悉,又说不上来。
秦聿在对上俞飞朔目光的瞬间,迅速垂下眼帘,掩去了所有情绪,恢复了低眉顺眼的实习生模样。
许婧柯仿佛没有察觉到这瞬间的电闪雷鸣,她签好字,将文件递还给秦聿:“可以了。”
“谢谢许总。”秦聿接过文件,微微欠身,没有再看俞飞朔一眼,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门被轻轻带上。
俞飞朔走到办公桌前,“新来的实习生?”
“嗯,能力不错。”许婧柯合上手中的文件,拿起外套和手包,“走吧,吃饭去。”
俞飞朔心里存有疑窦,却没直说,到了床上才提出要求。许婧柯的大脑被生理快感占据大半,总是格外容易答应他,这招他屡试不爽。
“让他走,好不好?”
“好。”她甚至都没有追问是谁。
事后,脑袋清醒了一点,许婧柯回过神来追问,“你刚刚说什么?”
刚才说的话可多了去了,“我说你好软。”
“正经的。”
“我说,想让他走。”
许婧柯云里雾里,“谁啊?”
“那个实习生。”
俞飞朔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本不想为难一个职场新人,谁工作都不容易,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实习生对许婧柯不止下属对领导那么单纯。排除有内在威胁的人,可以说是人的本能。
“他能力挺不错的,好端端地没理由让他走,再说你俩才见了一次,你干嘛这样?”许婧柯担心他想起了什么,言语试探。
“科竞工作压力那么大,他能适应的了么。”俞飞朔语气别扭。
能不能适应关你什么事。
许婧柯觉得好笑,这借口实在拙劣。
“谁不是一点点练出来的,要给人机会。不过你要是吃醋了,我就让他走呗。”
俞飞朔不说话。
许婧柯引导他:“说呀,你说你吃醋了,他明天就离开科竞。”
她当然已经看出来了,就算没看出来,闻也闻到了,这么大一股醋味。她就是想听他说,想看平时最懂事的小孩撒泼打滚要糖吃。
“我…嗯。”
“什么,没听清。”
“我吃醋了。”
许婧柯亲了一口他的脸,“好乖呀。”
第二天,许婧柯来到公司,处理完几项紧急事务后,她按下内线电话,接通了实习生所在的部门。
“让秦聿来我办公室一趟。”
不久,敲门声响起。
“进。”
秦聿推门进来,身上穿着实习生西装,带着一股初入社会的青涩与努力装点的成熟。
他走到办公桌前,垂首:“许总,您找我?”
自从那次深夜送药被无情驱逐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她单独召见了。他努力在工作中表现卓越,近乎苛刻地要求自己,潜意识里,或许就是期待着能再次引起她的注意。
“晚上下班先别走,有事找你谈。”她言简意赅。
一整个下午,秦聿都心神不宁。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屏幕上的数据,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各种猜测在他脑海中翻腾,最终,那个期盼已久的念头占据了上风。是不是俞飞朔让她厌倦了,他终于又等到了她需要慰藉的时刻?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收拾东西离开。秦聿特意去了趟洗手间,他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和头发,用水稍微打湿了梳子,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梳理得更加服帖。他从包里拿出一瓶气味清淡的男士香水,在手腕处轻轻喷了一下。他看着镜中充满朝气的脸庞,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内心的激动与忐忑。
办公室的人走得七七八八,灯光也熄灭了大半,他再次敲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
许婧柯已经关闭了电脑,似乎专程在等他。她没有绕圈子,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推到秦聿面前的桌面上。白色的卡纸上,印着烫金的英文标识,是一家声誉卓著的留学中介机构。
秦聿的目光落在名片上,刚才所有的期待和幻想,在这一瞬间被冻结碎裂。
“安排你去英国留学,护照、签证、申请学校,所有流程,联系这个中介,他们会全程负责办好。你在那边所有的费用,包括学费、生活费,我来出。”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在秦聿的心上。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四肢瞬间变得冰凉。不是腻味了俞飞朔想起他,不是看到了他的价值,而是用一种更彻底的方式,将他从她的世界里清除出去。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许婧柯,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组长说我有希望转正的,我不想走。”
换成任何其他人,被这样的留学机会砸中,恐怕早已欣喜若狂。但秦聿不愿意,一点也不。他宁愿留在有她的城市,哪怕只是在她的公司当一个默默无闻的实习生,偶尔能远远看她一眼,也比去到没有她的遥远国度要好一万倍。
许婧柯看着他瞬间通红的眼眶和那强忍泪水的样子,心里烦躁。既然答应了俞飞朔,她必须把这件事办妥。
她耐着性子,“出去看看对你有好处,学历提升了,眼界开阔了,未来的路会更宽。”
“我不需要更宽的路,”秦聿脱口而出,“我就想留在这里,留在……”他刹住车,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
“秦聿,”许婧柯的语气微沉,“听话。”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秦聿泪水的闸门。一颗滚烫的泪珠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他迅速低下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但肩膀细微的抖动却出卖了他的脆弱。
许婧柯看着他那颗砸在光滑桌面上的泪珠,心头那股烦躁感更重了。她强压下不耐,做出了一个在她看来已经是极大让步的承诺:“每年你可以回来一次,我可以安排你见我一次。”
一年见一面……
秦聿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这算什么?施舍吗?用一年一次的短暂会面,来换取他永远的放逐?
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连拒绝这份施舍的勇气都没有。如果他不答应,恐怕连这可怜的一年一面都会失去,他会被她彻底遗忘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
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好……我去。”
除了接受,他别无选择。
秦聿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跟在她身后。他换上的精心打理的衣服,手腕处那点清浅的香水味,此刻都成了巨大的讽刺。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寂静的办公大楼,踏入傍晚时分。夕阳正在西沉,金色的余晖洒满大地,带着一种落幕般的悲壮感。
公司楼下的临时停车区,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跑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旁倚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
是俞飞朔。
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微风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洒脱与自信。仅仅是这样一个随意的姿态,就构成了一幅足以吸引所有目光的画卷。
秦聿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那个男人,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永远也无法企及俞飞朔在许婧柯身边的位置。他们俩的差距,不是仅仅依靠年轻、顺从或者一点小聪明就能跨越的鸿沟。
俞飞朔似乎感应到目光,抬起头,看到了并肩走出的许婧柯和秦聿。
他收起手机,迈步迎上前,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揽住了许婧柯的肩膀,动作十分亲昵。
他扫了秦聿一眼,那一眼短暂,却包含了太多的内容。
跑车绝尘而去,只留下秦聿一个人,站在原地,沐浴在即将消散的夕阳余晖中,身影被拉得细长而孤寂。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的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痛苦中,一个清晰的认知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的混乱。
他从俞飞朔那个眼神中读到了一个男人的强烈爱意。
俞飞朔,他不是单纯地依附许婧柯,贪图她的钱财和资源。
他喜欢她。
他甚至可能爱上了她。
这个发现,像是一道黑暗中的曙光,瞬间照亮了秦聿绝望的心境。
如果他只是贪图钱财,秦聿自问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撼动他。许婧柯最不缺的就是钱,她用钱能摆平绝大多数事情,包括养一个合心意的男人。
但如果,俞飞朔想要的是许婧柯的真心……
秦聿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看着跑车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如果他要的是真心,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真心,是这世上最不可控、最易碎的东西。破坏一颗真心,或者让一颗真心失望死心,他有的是办法。
傍晚六点半,晚高峰的车流像被冻住的河流,在柏油马路上缓慢挪动。
“今天加班了?”
“你是想问我怎么跟他一起出来的吧?”
心思被直接点破,俞飞朔轻咳一声,掩饰着那一瞬间的尴尬,却没有否认。
“把他辞掉了。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大学生,找份大厂的实习不容易,毫无缘由把他开了,不太好。我给他介绍了另一家公司,他会去那实习,待遇比科竞好。”
俞飞朔心里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感,这不太像许婧柯一贯的作风,她做事向来果决,很少会为了一个实习生的未来如此费心铺垫,直接给一笔补偿金打发走才是她的常态。
她什么时候这么有人情味了?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恰好和许婧柯对视。
“怎么?”许婧柯眉梢微挑,“觉得我处理得太温和了?”她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看到他,我就想到你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是如何辛苦打拼的。那时候你也和他一样,怀揣着梦想,却处处碰壁,吃了不少苦。我不想对他那么刻薄。”
这句话像是一滴温水,滴落在俞飞朔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住着廉价的出租屋,挤着地铁,为了一个角色熬夜奔波。虽然后来遇到了许婧柯,人生轨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些艰难的岁月,始终是他记忆的一部分。
原来,她是因为联想到了他曾经的辛苦,才对这个实习生多了一丝恻隐之心。这一丝联想,彻底驱散了俞飞朔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疑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珍视的暖流。
他伸出右手,覆盖在她放在腿上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都过去了,现在都好了。”他彻底相信了她的说辞。
俞飞朔今天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这算是奖励吗?”许婧柯问。
俞飞朔解下围裙,“奖励你遵守约定。”
这个约定不只是指许婧柯答应他会让秦聿走人,在瑞士的时候,许婧柯许诺身边只会有他一个。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俞飞朔接到了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本想直接挂断,但一种下意识的直觉,让他按下了接听键。
“俞先生,有空吗?想跟你聊聊,有些事情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当面谈谈。”
俞飞朔沉默了几秒,应了下来。两人约在了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见面。
俞飞朔维持着表面的友好,“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你让她赶走我的。”秦聿开门见山。
“对。”他想道歉,毕竟害秦聿丢了工作,犹豫了几秒,他决定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秦聿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何必呢,俞飞朔,我都能接受你的存在,你就容不下我吗?”
这话里的信息量让俞飞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秦聿冷笑一声,“你不知道吗,我大二的时候就跟了她了,到现在快有两年了。”
俞飞朔的呼吸一窒,大脑有瞬间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