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三十八年冬,北京城连下三日大雪,竟压折了赵国公府宗祠大门左侧的大槐树,大半树冠倒塌下来,远远望去,好似“断头”一般。荣晖堂西暖阁内,国公府戈老夫人挥手斥退禀告的管事婆子,又对着身侧伺候的丫鬟们道:“清荷,你去跟各房说一声,雪多路滑,从今日起,晨昏定省就都免了。”
“清秋,你去跟门房说一声,待国公爷回府,让他径直来荣晖堂议事。”
“清风,你去寻了大夫人,让她明日于护国寺山下搭棚子施粥,记住,粥水必须竖筷而不倒。此外,再设几桶姜汤供路人驱寒,日夜不断。嗯,京中各大寺庙也都施些香油钱。护国寺大殿中供两盏油灯,必须供满七七四十九日。还有国公府名下的庄子,免佃户们一季租子。”
丫鬟婆子们领了命令鱼贯而出后,前檐炕上刺绣的宋嘉思方才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她上着鹅黄色暗织团花纹厚袄,下着葱地绿彩蝶闹春夹棉马面裙,又罩大红色灯笼纹圆领比甲,饶是如此穿戴,她仍是惨白张脸,一副寒冷难耐的模样。再细看,又见她脸色麻木冷硬,双眸疲倦阴沉,明明是未及笄的姑娘,却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暮色,显得极为扭曲不适。
想来宋嘉思自己也心知肚明,故而丫鬟婆子们禀报事项之时,她如老僧坐禅般一动不动,只拿着绣绷装装样子。
此时除了祖母之外,再无旁人,她方沙哑着嗓子道:“祖母,您可信了?”
戈老夫人摩挲着孙女的手道:“嘉思,好孩子,你受苦了。”只一句话,却将宋嘉思的眼泪全部惹了出来,她伏在祖母膝上憋声痛哭,许久方道:“祖母,孙女死的那日,好冷好冷。那日的雪,比今日的还大。冷宫里,破墙烂瓦,寒风从四面八方窜进来,孙女,孙女是活生生冷死的。”说到此处,宋嘉思打了个冷颤,又不由拢了拢手里的铜胎掐丝珐琅手炉,甚至想着要不要将里外发烧的大褂子拿出来穿。
许久后,她身上有了暖意,那心中的火气也跟着窜了出来,只听她又恨声道:“那徐英菲小小年纪,仗着父兄征虏有功,在后宫横行霸道。皇上寡信轻诺,凉薄冷血。都是贱人!都是贱人!”
提及帝后,宋嘉思满目赤红,面容扭曲可怖。戈老夫人原想细问前世之事,但见孙女心情不定,一双眼眸混不似豆蔻女子所有,猛地一见,竟骇得她心惊肉跳。她转着佛珠诵起了《金刚经》,诵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缓缓道:“嘉思,这段日子你且住在祖母院里。从今日起,你亲自打磨这枚铜镜。”
“磨镜如磨心,心不静,镜不平。”
“嘉思,好好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这双眼睛,慢慢磨,慢慢磨。待你心静了,理智也就回笼了,我的儿,切莫误了这天大的机缘。”戈老夫人盯着孙女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宋嘉思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么一双眼睛,真似了恶鬼附身。
不过,纵是恶鬼又如何?待她修炼了一层面皮,自当再搏后位。然而纵有此志,可低头瞅着镜中眼眸,她不免又有些泄气。这样一双眼睛,将她困得连门都出不得。
除了眼眸之外,宋嘉思这通身富贵无双,强势威严的气派亦是十分扎眼,混不似豆蔻少女所有。
戈老夫人心道:嘉思还有的磨呀!然而转瞬想到孙女这天大的机缘,戈老夫人又抑制不住得浑身颤栗起来。
她的孙女,她是的知道的。纵然上辈子斗败了,这辈子她也不会换条道走。
她不是个屈于人下的性子。
此一生,后位定当是嘉思的!
......
这会儿西北角的漪澜院中,三太太安氏正满院子寻着树枝子。她家小儿子宋嘉宏深一步浅一步地跟她屁股后头转,一个不小心倒插葱般跌进了雪堆里。安氏拎着儿子后勃颈的衣服将人拔出来,随意掸了三两下,气道:“大的小的,全不让人省心。”
“娘,哥哥们不乖,打他们。”宋嘉宏也气鼓鼓着脸,“哥哥们去金鱼池滑冰,都不肯带嘉宏,坏蛋!”
话音刚落,就见三个穿着同款墨绿色织金竹叶纹厚袄的男孩从外面蹿了进来,喊了声“娘”,又匆匆掀着毡帘进了屋内。
安氏一把抱起小儿子,也匆匆跟进了屋。见三个混小子已经脱了鞋袜,正光脚站在团花摩尼珠纹栽绒地毯上蹦跶,好好的地毯也被雪浸湿地不成样子。
本就生闲气的她,此刻越发耐不住脾气。只见她将衣箧翻得哐哐响,骂道:“风帽也不戴,是指望公中发善心给你们寻医问药不成?我呸,你们没这个脸,娘也没有。”
“这满府有谁把漪澜院当回事?瞧瞧那院子里的积雪,好生生地堆那儿呢,怕是得有半丈高。刘喜家的就跟瞎了眼似的,也不说派人过来铲一铲。呸,一个奴才秧子,摆的谱比我这正经太太还大。早晚要了她的命!”说着,安氏又按着儿子给他们擦拭头发。
“嘶嘶嘶,哎呦,娘,您轻点儿啊。对了,娘,我妹呢?”
“你当嘉佳跟你们似的,成日里只想着逃课?更何况还是柳娘子的女工课。”提到女儿,安氏语气明显和缓许多,就连手上动作也轻柔不少。
他们这三房简直就是个笑话,走了出去,主子奴才哪个看在眼里了?也就她的女儿嘉佳能挣些脸面回来。
此时,宋嘉佳正跟着柳娘子学缂丝,这项技术非一般人能掌握的。柳娘子是针工局的工艺师,如今为住坐匠,每月只需服役十日。余下日子,有四日是在国公府任女工师傅。
不过京中贵女比的是诗词歌赋,谈的是琴棋书画,争的是“才女”名号。柳娘子这门女工课主要学个眼界,通晓各款料子针法,懂款式善搭配,她们自己也只绣些香囊荷包扇面罢了。
柳娘子这门课上得也轻松。
不过今日过分轻松了些,概因府里六位姑娘只来了一位四姑娘。其他五位全都因着近日大雪感染了些风寒,早早托丫鬟前来告假。
虽无旁人,柳娘子今日教导起来却格外认真,甚至还细致地教了她的看家本领缂丝。
“嘉佳,手法对了,但是力度要匀称点。你看你的纬线,是不是有些稀松。回头你多练练引纬,扣纬手法,熟能就生巧了。再一个,你这戗色也太生硬了,这一块过度得和缓些。不过作为初学者,你已经很厉害了。”说罢,柳娘子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四姑娘来。
只见她上着水红色桃子纹对襟薄袄,领口袖口处做了同色绢布缝补,又绣了粉桃花瓣纹样遮盖,虽看不出补丁痕迹,可因着衣服浆洗多次,整体颜色都有些泛白发黄了。梳着三小髻,仅仅斜插了根纱葡萄绢花。这葡萄做得圆润可爱,叶片上竟连纹路也清晰可见,甚至那葡萄卷须上还做了小绒毛。
这绢花手艺虽是自己教的,四姑娘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她的所有作品都有十分鲜明的特点,用色十分大胆。浓烈的,绚烂的,活泼的,生动的,有着别样的生机。
只是在国公府里的四姑娘却显得格外沉静低调,也不爱说人是非,是个十分稳重宽容的性子。
不过柳娘子知晓,这不过是四姑娘外在表现罢了。实则她这个人,就如同她的各色作品一般,活力四射,生机勃勃,是个在困地也能发芽绽放的性子。
此时,宋嘉佳按着柳娘子的指导来通经断纬,果然整副缂丝瞧着有些样子了。她一脸满足地笑了笑,竟还左右晃了晃脑袋,鲜少地外露出几分活泼来。柳娘子亲昵道:“就这般高兴?”
“嗯,师傅,这种自我突破的感觉真得太令人满足和心安了。”宋嘉佳与柳娘子素来关系好,是师徒亦是好友。因今日无旁的姊妹学习,故而宋嘉佳难得露出几分真性情来。
“给你,让你再高兴高兴,满足满足。”说着,柳娘子就掏了个钱袋子给宋嘉佳,而后又道:“这是十二生肖绒花簪子卖的银钱,共二十四两。这回给的多,就没要宝钞。”
宋嘉佳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她谢过师傅,拿过钱袋,整个人又心安了些。
实在是昨夜她又多了道记忆,平添了许多烦恼。她原以为自己是胎穿到莫名的古代,却原来是穿到《为后》一书中,成了宫斗失败者宋嘉思的堂妹。该文聚焦后宫,讲述了永明帝后宫的明争暗斗,波诡云谲。剧情可谓是跌宕起伏,结局则让人唏嘘感叹。
就好比她的大堂姐,本是永明帝真爱白月光,最后竟落到冻死冷宫的下场。
而赢家徐英菲,最后也是高处不胜寒罢了!
而宋家虽靠着乾元帝亲赐来的丹书铁券活命,却也被夺爵抄家,并罚三代以内不得入仕。显赫公侯世家,直接被抽筋断骨打入尘埃。
宋家如此,他们三房只怕还要艰难。
爹爹没有功名差事,只偶尔给祖父赵国公跑跑腿。娘则是农家女出生,挟恩以报嫁入国公府,是府中出了名的三无破落户,无家世,无嫁妆,无才干。
原书中显少提及三房,但凡提及也是被人怒骂讥讽的存在。
宋嘉佳心想,虽不知三房具体结局,但左右逃不过一个钱字。
因此种种,本就爱攒小金库的宋嘉佳,越发喜好钱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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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穿书